中原中也到底算是个怎么样的人呢,其实有时候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一个牧羊人的儿子能做到什么地步?只不过是拥有儿时少年的那点天真的残忍罢了。

 

太宰治笑着说,你那叫蛞蝓的脑子。虽然中原中也并不像是钢琴家的儿子那样见多识广,却也知道什么是蛞蝓,于是在一起挖地基的时候趁着巡逻的士兵没注意,抬起铲子对着对方的屁股就是一铲,直接把人打的扑进了泥土和石块之中。

 

他们之间根本就不算是任何的亲近。

 

接了吻又能怎么样,互相抚摸过又能怎么样?就算是一起想过逃出去后一同住在山崖旁边的房子里,却也并不能说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有多好,毕竟真要说起来,比起情人更像是互相挟持走下去的仇人。

睡在一起最初的原因只是两个小孩挤一张床更舒适而已,对比其他什么成年人这已经是最优的选择了。

 

布根瓦尔德里的小孩虽然不多却也不算少,中原中也在太宰治的眼里本来和其他形形色色的小孩儿没什么两样,只是后来才明白,真正的牧羊人,全都是把羊当做牲口吃掉的猎人,猎人驱赶乌鸦,杀死狼群,用自己手中的牲口兑换钱财和作为食物。而中原中也曾经诉说着的羊,其实本质上也只是他意识形态中的一种伪装罢了。

 

善良的本性并非不存在,只是在极端的条件下比起妥协,对方更容易去选择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谁侮辱了他,就让谁死,谁该死,就让谁死。没有实现这一点也只是因为没有实力和条件罢了,太宰治偶尔也在想,像是野兽一样的中原中也,或许在拥有了这一切的前提下,第一个杀得可能就是自己吧。

 

平时生活之中所存在的温情,其实都是很脆弱的东西,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彼此都找不到第二个可以聊以慰藉的对象罢了。不论是吧银质吊坠拿给他,还是说其他的什么行为,可以看做是一种互相之间的合作,以及没有剩余选择的权利。因为在最初的时候,他们也只是选择了彼此。

太宰治需要一个人注视着他活到布根瓦尔德坍塌,然后让他吊死在大门外自由之地的树枝上,而中原中也需要一个时刻提醒他不要冲动,忍耐到最后的冷静的人。

 

他们互相都非常了解对方的狗德行,所以接吻也好,拥抱也罢,其实到最后也只不过是一种延续下去的动力,他们都要活着。

 

活到什么时候呢?

实在是没有事情做了,就会胡思乱想这种事情,太宰治跟他说,等到布根瓦尔德和这些军人士兵全都完蛋的时候,我就立刻笑着死在大门外的那颗歪脖子树上,干脆利落的死,就这么把脸对着这里的监狱大门,到时候我一定是开心的。而中原中也听了过后踹了太宰治一脚说,你昨天还跟我讲你距离这里五公里外有个靠海的花园别墅。

 

于是太宰治就答,因为你不愿意和我一起跳海啊。

 

中原中也说,因为我不想死。

 

死了有什么好呢?什么都感受不到了,鲜花、夏天、暖风、还有漂亮的糖果和温暖的阳光,所有好的一切都不见了,在死后只能成为一捧黄土,消失在天地间,连生命为之颤栗的所有的东西全都枯萎。他想,他要去吃太宰治口中说的天花乱坠的高点,去那些不同风格的城市,还有翡冷翠,父亲去过的城市他还没有看见,以及海,他还没有见过海。

 

听了这些的太宰治挺不屑的说,没什么好吃的,也没什么好看的。但是中原中也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望着快要下山的夕阳喃喃自语,因为我没尝试过。

 

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了。

 

他们是不合的。

 

他们就是天南地北的两个人。

 

本来就不是一样的人啊,如果不是这场无妄之灾,牧羊人的儿子怎么可能认识高贵的钢琴家的儿子呢?两个人或许连擦肩而过的机会都没有吧,一个在各种大城市里经历人上人的生活,一个在偏僻的乡下与羊群相依为命,他们度过天上地下一般的人生,前半段的太宰治在纸迷金醉里作为小少爷长大,而中原中也则是无忧无虑的在狗与羊之间的草地上打滚,两个人是被强迫的,扭曲的,恶毒的强行拉在一起把人生搅乱了打散了拧在一起的。

不合适就是不合适,合不来也是真的那么那么的合不来。可是这样的地方谁和谁都是合不来的,若是想要活下去,总归是要找一个能够合得来的人,不那么凄惨也不那么可怜的死去。

于是就算被强行拧起了千差万别的人生,却也要咬着牙齿坚持如此。

就好像一个不会做饭的人炖肉炖了一半从窗台下面摘了把水百合就丢进去了,搅了搅觉得不满意,整锅倒进搅拌机里一起轧碎。结果是什么他无所谓,就只是随便在厨房煮了锅东西而已,不喜欢就倒掉。但是不管是花还是肉,本来就完全没有交集,是被硬塞在一起的。既觉得自己的状态里有对方存在不可容忍,是不应该的,不在本来正确的道路上的。

但是路线已经偏离了,偏离到十万八千里去,反而只有对方的存在才能证明自己本不应该是这样的,本来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正确的人生,不论是作为光鲜亮丽衣冠楚楚的钢琴家的儿子也好,还是作为乡下质朴的、纯粹的牧羊人的儿子也罢,都不该蜷缩在这个人类的熔炉之间拼命挣扎。

所以,同时对方也是自己的耻辱之一,因为这个人的存在就是在象征着自己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不应该的,象征着那被硬掰‘错了’的人生。

 

关于那种执着的活着的意念,在太宰治的眼里总是那么的天真且不切实际,他对着还在挖土的中原中也说,可你说的这些并没有实现,你现在活着不痛苦吗,活在这里,活在充满了羞辱和死亡威胁的非人的集zhong营里,浑身上下都是冻疮和伤疤,作为士兵们泄愤的沙包,免费且没有尊严的做着过劳的劳动,甚至既不饱腹,还有成为试验品的危险,你所坚持的活着的好处,根本就是镜花水月。

活着并没有什么好处,至少在太宰治的眼里没有什么好处。他的心里明白其实中原中也这样想法的人才是正常的人,但是大多数的人类并不愿意承认其实他们都是不幸的,真正的无忧无虑的幸福的人生并不属于他们,而是属于少数的生来富贵的幸运者。

那些人出生的时候就有生杀予夺的权利,他们看人间,就像是牧羊人看自己的羊群,喜欢羊,但是也会杀死羊。

 

中原中也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温柔的柔软的人,骨子里就有一种肃杀的气息,甚至于太宰治觉得,这个人真的会杀人。

因此在对方说出了那种话之后,他也没觉得是什么玩笑话,反而凑过去抱着对方说,会的,会有那么一天,不过不是现在。

 

绝对不是他们这种无法真正得到自由的现在。

 

他们诡秘的亲密着,就这样一直一直挟持着活了五年。外面的大雪四散的飞扬,落在地上似乎都能把所有泼洒上去的血液都掩盖的干干净净。

住在这里的人们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战事究竟进行的怎么样了,只是一直焦虑着,焦虑着。猜测盟军到底会不会赢,他们被锁在这里的可怜虫们究竟会不会活到那一天。

 

中原中也去问太宰治的时候,对方说,应该是还不错吧。问其原因的时候,面前这个看了许多许多年的漂亮的脸冲着他笑了笑说,因为最近的士兵越来越浮躁了。

 

被送往外面没有回来的人越来越多,那些人走的时候双眼空洞无神,有一种无名的恐惧,还有一种类似于‘终于来了’的感慨。一个一个的人走出去,一个一个的都没有回来。唯一有点消息的是北边的某个楼里有几个还活着的,只不过手指和腿全都肿大畸形,像是球上长了肉芽,疼痛着流出脓液,连骨骼都变形。

 

睡在他们上铺的一个厨师说,如果是这样的话,还不如死了算了。

 

对啊,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和太宰治说这件事情的时候颤抖着声线,对方从被窝里爬过来先是笑他杞人忧天,后来又说,不会的,如果真的要是这样的话我可能就会一头撞死在门上吧。轻轻巧巧的话语,听着就像是玩笑一样,可是中原中也知道,这样的话绝对不是玩笑。

 

如果被弄成这样样子,活着更痛苦吧,看着自己的身体扭曲畸形成怪物一样的东西,疼痛和病症一起袭来,每天都在自我嫌恶和恐惧中度过,还不如一了百了,至少身体还是人类的形状,死亡之前的自己并没有扭曲成奇奇怪怪的东西。

 

中原中也问,你为什么不想着挣扎一下呢,说不定就能活下来。太宰治问那你在那种情况下想要怎么活下来?中原中也想了想说,逃跑,挣扎,又或者是反杀过去。就算我死了,也要带着一个人一起死。

 

中原中也的蓝眼睛在黑暗里熠熠发亮,太宰治贴近了问,那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然后那双眼睛转动着直视着他说,不会的。

随后主动亲问了他又说,我会给你报仇的。

 

并不知道是几月,也并不知道现在已经是一个什么时辰了,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并没有任何的实感,等到某个再也没有下雪的日子来临后,中原中也提着铁铲回来,才发现又过了一年。

 

这一年即使是躲在房间里好像也能听到外面轰隆隆的炮火声,太宰治会和他一起蜷缩在发霉的被子里,两个人躲在漏风的屋檐下面,一双布满了冻疮的手叠放在一起,他说,太宰,我好冷啊。

 

不被当做人看的世界里,梦中的羊羔都似乎能够直立行走,那些呼呼吹来的风席卷了山头,燎原一般把绿油油的世界烧得通红,他想要贪图这点温暖却发觉自己根本就无法做到,而太宰治则是站在山的那一边和他说,不要睡着,中也,睡着了就醒不来了。

 

女人们的哭喊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太宰治抱着他的身体和他讲,那些人会被当做生育的工具,或者泄愤的玩物,最后被剃光了头游街去,明明受了苦但是却被所有人唾弃,因为她们被玷污,被折磨,被虐待,最后不论是家乡的人还是异国的土地,只要看到了那些痕迹,她们都无处容身。

 

中原中也想了想问,如果我们被这么对待了,我们能去哪里。

 

夜晚的星空压得很低很低,明明是布满了星星的夜晚,可却连银河都似乎在落泪。

 

太宰治伸出一只手指指向远方的位置,他告诉中原中也,大门外五公里的靠海悬崖上有一栋房子,我们就是彼此的归宿。

 

多少的苦痛其实都没有诉说,千篇一律的生活里本身就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折磨,可是两个人之间只需要凝视着对方,那些含在口中埋在心里的痛楚就纷纷扬扬、倾泻而下了。

 

他一直觉得他与太宰治两个人或许以后就会一起死在这个地方,死在烂泥里,死在无处安放尸体的广场上,但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后,久到大门外的那颗歪脖子树都枯萎,久到那个会辱骂和殴打他们的士兵被枪击在战场上。至少不会是现在,在这个大雪纷飞、白茫茫一片的冬天里。

他回来的时候门口的高卢人跟他讲,那个黄种人被士兵带走了。

 

风从身后的门里吹进来,将他身上单薄的充满污渍的衣物掀了起来,整个后背都冰冷一片,中原中也愣愣的站在原地,手里的铁锹咣当一声砸在地板上,而宿舍里每一个人的脸都形容枯槁,每一个人都像是将行就木的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的光亮,连那点怜悯都异常的奢侈。

 

这就是麻木。

 

中原中也本来觉得他也该麻木的,却在最后的时候转身跑了出去。迎着冬季刺骨的寒风,在死寂一片的集中营里大声的呼喊着太宰治的名字。

 

——太宰!太宰!!!

 

——你在哪儿啊!

 

那些空洞的楼房的窗户像是一个个能把人吞噬的黑洞,来往的士兵将突然奔跑在路中间的中原中也控制住,一拳打在了他的腹部,令他疼痛的吐出很多唾液来,一口啐在地上。嘴上吸着劣质烟卷的士兵用拳头捶打着他的头部,那些涌来的人笑着骂着,坚硬的军靴踢在身上,可是中原中也感觉不到多少的疼痛,因为寒冷早就带走了太多太多的触感,冻得皮肉都无法感知那刺骨的痛楚,只是眼睛里不知为何流出了眼泪,他望着大门的方向,铁门外面的那棵树在寒风里矗立着,光秃秃的枝干没有一片叶子。

 

咳出来的血撒在白色的地面上,融化在雪水之间,红得刺眼。为首的那个人揪着他的头发说,马上换班了。

 

人流散去之后中原中也蜷缩着身子躺在白雪之上,他眯着眼睛咬着青红的嘴唇,一步一步站起来,他想,无论如何他都要带着太宰治,至少去看一眼那颗他执着了很多年很多年的老树。

 

熔炉还在运作,抬头看了一眼这个高高的巨大的黑色怪物,热腾腾的烟从里面涌出来,明明知道这东西烫得不能摸,可中原中也还是颤颤巍巍的伸出了一只手,慢慢的、缓缓的将自己的掌心贴在了钢铁的外壁上。

疼吗?不疼,感觉不到了。

烫吗?没有,只觉得好冷。

 

那些因为过于贪恋温暖而死在火里的人是否会后悔呢?中原中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快要冻死在冰天雪地里的可怜鬼们,死前最后的愿望应该就是得到些许的温暖。

 

被火烧死也无所谓,因为他要温暖。

被烧成灰烬也可以,因为不要寒冷。

 

眼泪顺着睫毛留下来,在布满了黑色灰尘的脸上留下了很脏的痕迹。两只手在熔炉吐出的黑灰里挖掘着,他想要知道太宰治是哪一团被烧死的、破破烂烂的尸体。

他在找那个飞鸟的挂件。

 

没有被高温熔化的金属挂件,一直一直都放在太宰治的口袋里,中原中也的眼泪滴在废墟之中,他脚下踩着无数可怜人被溶解的骨头和皮肉,这都是无人收尸的灵魂。可他总归是要带太宰治走的,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人挖出来。

 

寒风似乎席卷着刀子呼啸而来,连哽咽声都沙哑了许多,手指上的指甲血肉模糊,那些冻疮全部烂开,里面的浓水顺着流下,伤口里全是脏东西。

 

广场上空无一人,可似乎每一个漆黑的窗户里都有一双窥视的眼睛。

怜悯之心早在多年之前就都死在了泥烂的角落里,人们明白这都无济于事,于是麻木,于是冷漠,于是束手旁观。

 

他想,太宰治那么怕疼,即使是想死也因为死法的痛苦而放弃,那吃人的地方会不会把太宰治剥皮拆骨,整个都揉搓成恐怖的模样,让那身体都分割成不同的东西,最后他连触碰的资格都没有,只知道他化为了飞灰,再也不见了。

 

他从来没有觉得冬天这么冷过。

 

一声轻轻地呼喊从旁边传来。

中原中也抬起头望过去,看到了披着风衣的太宰治站在不远处。

 

雪一直一直的下,大到飞花雪绪几乎朦胧了整个视线,一直压制的情绪瞬间爆发,中原中也拖着自己发抖的腿一步一步跑了过去,拥抱着面前这个鲜活的人,像是凉快贪图温暖的坚冰拥抱在了一起。

 

中原中也终于大声的哭了出来。

 

口齿里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只是不断抽噎着含糊不清的想要说些什么,可最后都变成了眼泪和哭嚎,以及紧紧收紧的双臂。泪水从下巴滴到了对方的衣服里,眼泪鼻涕全蹭在了一起。他说,你为什么还活着啊,又说,你怎么不去死啊。

 

说着说着断断续续的抽搐着,手掌掐着对方的脖子,几乎是用吼的:老子他妈的以为你死了!

 

太宰治低头亲吻着他满是眼泪的睫毛,整个心似乎都在颤抖,他说,我不会死在那个温暖的熔炉里,我要带着你去海边的小别墅,我们在里面烤火,割开你丑陋的冻疮,把脓血都放出来,再一起找个黄道吉日,挑选一个最漂亮的树枝,我们死在那里好不好?

 

畸形的骨骼,瘦弱的身体,不良的体制。还有充满了淤青的皮肤,被质疑和辱骂的人格,越来越低的脊背。

没有任何期望的生活,他们所有人都活在一个炼狱之中。每个人都压抑着自己的痛苦,和别人互相之间慰藉的也只是负面的情绪,害怕失去,也害怕不断的失去。立在生命里支撑着彼此活下去的那一根芦苇杆脆弱又坚挺,轻易的死掉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人总归是会拥有更为重要的东西,重要的和他人区分开来,无论怎么都好,至少、至少不要死在这里。

 

他们彼此憎恨着厌恶着,却又彼此依赖着,他们丑陋的牵着手一起活着,从对方的掌心之中汲取那么丁点温暖。

 

中原中也还在哭,一边哭一边打他的后背,说老子就差把这堆灰都抱出去一起埋了,老子去你妈的活着还吓唬我,又说你死了都不能把我给你的银质吊坠给我,太宰治你他妈的有没有良心!

前言不搭后语,可太宰治都明白。

 

他明白的,他怎么会不明白呢。两个人的手握在了一起,明明冰凉的要死,却感觉到了互相之间的灼热。

 

太宰治说,中也,不要去靠近虚伪的温暖,我们要做人,不要做狗。随后把脸埋进了中原中也被烫伤而翻出血肉的手掌心里,在里面流下了一滴眼泪。

 

他的眼球被摘除了一只,中原中也抱着他说,以后若是出去了,来年春天我在里面给你放上许多小花,它们能够开出特别的花朵。但随后想了想又觉得有些恶心,于是盯着太宰治的剩下那只眼睛说,以后就说服自己这是被海鸥叼走的吧。

 

作为少数活下来的没有被送进毒气室里处理的人,太宰治似乎除了少了一只眼睛以外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

 

他只是告诉中原中也,或许很快,我们就能得到答案了。

 

要么是一起死无全尸,要么是一起逃离这个炼狱。他抚摸着对方身上渗血的淤青,钻进了被窝里笑着说,不如当做被你吃掉了好了,这样的话我的眼睛就能活在中也的胃里,静悄悄的活在你的身体之中来看这个世界。

 

可其实中原中也是介意的,介意那个被摘走的眼球,介意太宰治以后的生命里就只有一半的视野,可对方却说没有关系,即使是瞎子也可以弹钢琴给你听,听到了这个话的中原中也喉咙酸涩,憋了半天才说,我要的并不是你的钢琴声。

 

有时候他也会想,那个矗立在五公里外的悬崖上的小房子真的存在吗?

可是太宰治却又总是和他讲得那么那么多,每一个细节,每一处风景,都好像是真实存在在眼前,院子里的池塘,嶙峋的海石,从远处翻涌而上的浪潮,以及长长的山坡上到春天会铺满小草,太宰治就这么牵着他的手说,你可以驯养属于你的羊。

 

或许对于中原中也来说,梦里的这些东西才是最望尘莫及的。可太宰治说的那么笃定,又像是触手可及的事情。

 

他说,五公里,中也,只有五公里。

 

我们一起在院子里在一棵漂亮的树,等它长大的时候我们两个就一起挑一个漂亮的树枝,然后把自己的脑袋挂在上面,死在一个明媚的夏天里,任由风将身体吹得胡乱的窜。

我们就不要有下辈子了,这辈子就已经够了。中也的脸看了这么些年,等到临死的时候一起把头放在绳索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已经可以抵换掉下辈子的所有来生。

 

太宰治的伤口偶尔会疼,而他们这些待在集中营里的人很多都没有活过这个冬天,甚至只是走了一半的季节,就有不少人默默地在睡梦之中闭上了眼睛。

 

瘦弱的像是一节枯槁的树枝,冻僵的身体早就没有了温度,被卷在毯子里就丢下了熔炉,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开启了的熔炉嗡嗡的作响,心里明白那是不能触碰的怪物,手掌心的烫伤让一层一层可怕又丑陋的伤疤漫步其上,太宰治说好恶心,却也会将身上的绷带扯下来一节缠绕在中原中也的手上。他说,凑合着用,也没多少了。

 

对于冬天里渴望一丝温暖的苟活之人来说,那巨大的漆黑怪物就算是会吞噬皮肉吐出火焰,也是个死去的好去处。在听说今年有第五个人因为烫伤而死亡的时候他们正在拒绝着干冷的黑面包,而那具尸体的灰尘还是中原中也负责清理的。

 

而亲吻在这个时候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多的避讳。

 

人与人之间在极端的环境下面又哪来的那么多顾忌,人类是需要互相抚慰才能活下去的,虚假的谎言也好,善意的欺骗也罢。人类不就是这样吗,想要努力的更加趋近于温暖,不辞辛苦,又跌跌撞撞。

 

一直以来,其实太宰治没有告诉中原中也的是,那个所谓的小别墅根本不存在。

 

那是不会存在的处在这种地方的东西,像是活在言语之中的世外桃源,像是那些生命尽头不断忍耐也要达到的极乐世界。他之所以欺骗,也只是因为两个人总归是需要一个盼头,能够支撑自己一直一直苟延残喘的活下去、而不是某天没有了生的欲望而死在这里的盼头。

 

至少,中原中也活着这件事情本身,对于他来讲就是一种支撑。

 

牧羊人的儿子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还很淡薄,那个在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活着的小羊羔,最后还是变成了士兵们的某一顿晚饭,只有翡冷翠这只小狗还跟在身边,摇着尾巴围着他们两个人转,可真正喂养它的已经不是两个在这里充当牲畜的小孩儿,反而是作为迫害者和加害者的士兵,可笑又可悲。

 

他想要中原中也活下去,毕竟本身在这里死去不是什么难事,活着、一直一直的身体健全的活下去才是真正的难事。想要一了百了,那就从熔炉的顶上跳下去,想要离开这个毫无尊严的地方,那就只是一枚子弹的事情。可人的勇敢往往是咬着牙迎着痛苦艰难而活。

人总是个需要目标的生物,于是太宰治用谎言构建了一个梦想,他说,我们以后会有很好很幸福的生活,无忧无虑,没有烦恼,远离战争与苦痛,远离纷争与喧嚣,有山有海,有树有花。有温暖的炉火,也有明媚的夏天。

 

他所构建的世界是赠与中原中也的理想乡,那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可以理解的,生与死都共同存在的地方。

 

明明知道这种地方并不是真的,可太宰治却在言语之中诉说着,给虚幻的假象添砖加瓦,让那里的一切都仿佛真实存在,都仿佛活了过来。

 

春季的鸟语花香,夏季舒适的阳光,被窝里柔软的棉絮,以及冬天会拥抱在一起的他们两个人。

 

可是某天中原中也却和他说,自己梦见了自己的死。

 

他们呆在阴暗潮湿的小房间里,到处都是肮脏的污垢,衣物上沾满了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听到了这种话太宰治抓住了中原中也的手,即使如此两个冰冷的手掌之间也没能互相温暖出一丝的温度,只是在感觉,他还在,两个人都还在身边。

 

对方和他说,梦见了自己就那么死掉了,什么都没有,挣开着一双眼睛望着天空,可是天空似乎是红色的,周围的一切都像是美好到虚假的地方,后来我才意识到,那是你和我说过的五公里外的海边。

 

——然后呢?

 

——然后啊,我就看到有好多好多的我,各种各样的我把我丢进了熔炉里,我在里面烧啊烧啊,最后变成了黑漆漆的焦尸,被你从排泄孔挖了出来,埋在了海边悬崖的下面,你说我的尸体应该留给海里饥饿的鱼们,像是贡献自己的鲸鱼一样。

 

太宰治翻了个身,他解开了缠绕在自己眼睛上的绷带,露出了被摘掉眼球后下陷的那一处丑陋的疤痕,就像是收紧的河谷,狰狞又有些好笑,整个眼眶收缩起来,畸形,且展现了一种被凌虐的模样。

 

他凑近了,凑到了中原中也的身边,用剩下的一只眼睛望着与海一样色泽的眸子,指了指下陷的眼眶对着对方说,中也,吻我。

 

嘴唇触碰到了枯萎的皮肤,褶皱上长满了凹凸不平的新肉,伤疤像是蠕动的虫子趴在其上,而中原中也的舌头就舔在那里,纠缠在一起的神经让感知都迟钝了许多,不是疼,也不是痒,像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就这么占据着自己失去的东西,湿乎乎的,粘腻腻的,却并不讨厌。

 

他说,这样我就觉得是中也吃掉了我的眼睛,你不能死掉,你要是死掉了,那我的眼睛也会烂在你的肚子里什么都看不见了。

 

两个人突然就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不知为何只是觉得这样的光景真的太可惜了,没人看见躲藏在黑暗的角落里取暖的两个人,没有人能知道在世界满目疮痍的时候,无人知晓的角落里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温暖。

 

——只是梦而已,我并不想死。

 

——只是梦而已,所以还是别提了。

 

很多时候太宰治会去思考,他和中原中也的这种关系算是什么呢,爱是不可能的,可说是恨,又并不存在。复杂的,无法用言语所概括起来的感情,似乎从最开始就扭曲变味儿了。

或许彼此之后可能会遇见新的其他的人,来来往往如此多的时间里,可最终说来他却也只想和中原中也一同赴死。

生命里之后的所有时间只想被某人填满,怎么样都好,在泥烂的人世间苟活下去,不去再想别的东西,只有中原中也就没有问题,因为他们之间的某种默契,是谁都无法替代的。

 

于是在某一天,太宰治杀死了中原中也的狗,那只叫翡冷翠的狗。

 

新年过后的冬天越发的寒冷,或许是前线的战况真的很焦灼,连那些士兵也不再分发所谓的猪食,太宰治没能让中原中也知道是他杀的,只是带着人到了翡冷翠的尸体旁边,看着死掉的小狗,他的中也并没有哭,只是蹲下来轻轻地抚摸着小狗干冷的毛发,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吃掉。

 

应该是伤心的吧,可惜他们没有任何伤心和任性的权利,睁着眼睛的翡冷翠眼眶里流着眼泪,湿润的眼球没有了神采,他们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不要浪费,中原中也的小腹已经饿得陷了进去,太宰治用手掌去摸似乎都能摸到胃的形状。

他们偷偷抱着翡冷翠的尸体到了一处角落,生怕被别的什么人看到而夺走。

可最后中原中也还是哭了,一边嘴里咀嚼着狗肉,一边哭得泪眼摩挲,眼泪一点一点的滴落在雪地里,呜呜咽咽的像是在抑制自己的感情,连狗肉都没有真正的烤熟,带着半生的穴肉吃在口中,哭声都那么的哽咽,最后中原中也抹了一把眼泪,将湿润的手掌蹭在雪里,哭着说,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又或者说为什么偏偏是我们。

明明世界上有那么那么多的人,多小的概率会选择到我们,非要在人生的路途中得到这样的惩罚,成为了连最起码的‘人权’都不存在的最底层的垃圾。

可他们最开始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

 

应该拥有不同的充满了希望的人生,应该遇见许许多多的不同的人,和各自的亲人和朋友一起携手生活,而不是在这里受尽折磨。

 

他说,如果是在家里,翡冷翠死了我和父亲会带它去山顶之上,挖一个小小的坟墓,立在上面一块竖着的木牌,我总是会带着羊群上去看望它,而不是在这里瑟瑟发抖的吃了我的狗。

 

太宰,我吃了我的狗。

 

那天的雪意外的停了,只是雪一直积攒到了小腿的地方,每天都有人就这么饿死在了新年的伊始,太宰治偶尔会想,应该是有人会去偷那些死掉的人的尸体吧,就像是他和中原中也对翡冷翠做的事情一样。

 

可怕而又可悲。

 

战争从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八年,于是他与中原中也一起在这里苟活了八年。

 

他以为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八年,又或者是在明天就结束了这个八年。没有任何的生存保障,活着就是折磨,睁开眼睛的新的一天也是折磨。折磨着他们本来就全是伤疤的身体与灵魂,折磨着每一段想要就此赴死的冲动。

 

只是未曾想到会有一天,会等到真正结束的那一天。

 

即使不断地告诉自己,死也要死在们的外面,可是太宰治却从来没有真正的、百分百的相信,大门会打开,而他则是可以拥有选择的权力,吊死在那颗歪脖子树上,而不是其他什么地方。

 

可是当炮火砸在耳边的时候,听到了无数人在哭在喊,在嘶吼,在尖叫的时候,太宰治却又笑了出来。

 

穿着陌生制服的士兵,端着枪带着坦克和越野车,炸开了那一座座城墙,冲破了禁锢他们的围城,将一切都打了个稀巴烂。

不论是受尽了苦难的可怜的人,还是这里本来就该去死的士兵。而那些还未接受自己成为输家的懦夫们,则是端着最后的尊严,将逃跑的‘犯人’们抓回来,一个一个的虐sha,一个一个的枪毙。

 

人性的恶,在这个时候体现的淋漓尽致,那些曾经处于加害者地位的畜生们,似乎是感觉到了自己即将迎来死期,于是也必须带着他的家畜一起去死。

 

就是那种可悲的‘我死了,你们也别想活’的心态。

 

无数的人在跑,而枪声则是在身后打响,身边跑得慢的人有的中枪倒下,有的本身太过瘦弱,就这么落在了后面,被追赶的士兵一个个的杀死在雪地里,飞溅的血液红得刺眼,而他牵着中原中也的手冲向了共打进来的部队。他不知道那是哪个国家的人,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否也会决定杀了他们,只是太宰治在赌,赌一个可能性,赌他们能够跑出去。

 

那座熔炉还在燃烧,烧得旺盛,烧得热烈,被围在高高的铁里,平时只能看见漆黑的塔尖。只是坍塌的时候却又那么的惊天动地,太宰治看着中原中也的眼睛,子弹擦着他的脸颊飞驰而过,轰然倒塌的瞬间他望着自己杜撰的悬崖边的海水,望着他一直一直惦记着的就在不远处的老树,大声的喊。

 

——跑啊,中也!!!

 

 

跑啊,快跑啊中也。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你自己。
哪儿有那么那么热烈,哪儿有那么那么灼热,哪儿有那么充满了欲望,又哪儿有那么不择手段。
我们蜷缩在阴暗狭小的间隙里望见外面明亮的天光,飞蛾扑火一样将一腔热情泼洒在遍腿鳞伤的身体上,跳进爱欲的火焰之中满身伤痕,你总是那么容易轻信我所有的言语,即使明知道那是一番谎言罢了。
听见了吗,外面的炮火吞噬着所有集中营里人们的生命,熔炉里的尖叫声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我用铁铲铲出骨灰的时候偷偷留下了一个犹太人建筑师的手表,塞进了你偷藏馊水的袋子里。他告诉我,我们这种小孩儿应该在爬满了爬山虎的高墙后偷看凯尔特人留下来的诗集,而不是赤裸着身体注射士兵们留下的药品。
我的右眼已经看不见了,我知道墙壁外的天空下有你眼睛的颜色,是我偷走了你的狗牌,是我杀死了你养的狗,因为我太饿了,我们都太饿了,你不能让狗一直陪着你,你要让我陪着你。那些老师,医生,大学教授全都被砍死在了胜利的黎明前,我的鼻腔里全都是这些人死掉后从焚烧炉里撒出来的灰尘。举着枪的士兵在到处进行最后的狂欢,但是你要跑,你要一直一直跑,去你梦想的山头养一大群养,去山野烂漫处!去你梦中的乐园!
听到炮火声别回头,听到飞机呼啸声也别回头!

一直跑,一直一直跑,别回来了,再也别回来了!

 

太宰治紧紧的握着兜里的那一枚飞鸟的吊坠,他看着面前的枪口,看着一颗颗从天而降袭来的炮火,似乎被中原中也吻过的那个没有了眼球的眼眶流出了一滴眼泪。

 

胜利的部队解放了布根瓦尔德,中原中也回不去里面,他和所有幸存的人一起奔跑在雪地里,他想要回去却被拦着,只能一遍一遍嘶吼着嗓子喊太宰治的名字。

 

一声,一声。

 

声嘶力竭,撕心裂肺。

 

他真的走到了大门外面,真的站在了那颗歪脖子树下。他从幸存者的温暖房间里逃了出来,他要去海边,他要去太宰治曾经告诉他的那个美好的,承载着他们所有生的希望的海边,他要在那里等待太宰治回来,回来找他,回来和他一起相约死在某个明媚的夏天里。

 

他们应该有一群羊,有一只可爱的牧羊犬,有温暖的被我和壁炉,他们可以不再隐秘的接吻,晒着舒服的阳光吹着舒适的风。即使吵架或者斗嘴,都不应该以死亡为前提。

 

中原中也一步一步的踩在柔软却又冰冷的雪地里,一步一步去往目的地的方向前进着。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快要冻死了,可是那里实在是太重要了,他如果不去,或许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到太宰治了。

那是他们的理想乡,是他们的避风港,也该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坟墓。

 

 

阳光这个时候打在洁白的白雪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海鸥的鸣叫声从远方传来,潮水的气息浓郁又干净。

 

海天一色的景象美得不似人间,中原中也睁大了眼睛。

他在悬崖的一角上看到了一座红白相间的漂亮的小房子,而房子的篱笆墙外面有一只白色的小羊冲着他叫了一声。

 

远处似乎有烟花和炮火的声音。

 

这是时代的胜利。

 

这是自由的号角。

 

 

他跪在雪地里哭得泪流满面。

 

 

 

-END-

 

 

啊,啊,我好菜啊,很多想表达的东西其实很含蓄,他妈的,因为拖得太久了。

 

结局到底是两个人都活着【不可能】还是两个人都死了【有可能】或者一死一活随便大家脑补了。

 

本身是因为听了一首歌所以写的这个故事,集中营里真正残酷的内容并没有去写,因为我不想用这个方面来刻意搞虐,更多的是有心压着那些残酷的内容,而着重去表达太中两个人在这个环境下的关系和心理变化。

这是超脱于爱情的,更高级并且更深的感情。

 

那个房子,其实太宰是骗中也的,不过最后中也看到了。

可以理解成真的存在,也可以理解成是假的。

这一点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很多东西说出来就没那个味儿了,总而言之可算是把这个颇为折磨我的故事写完了。

因为主题就很压抑,写的时候还要收住笔,别突然给你们一刀把人都杀了。

 

明明可以写的哀鸿遍野,结果最后也只是苦闷了一点,我真是个大善人。

 

他们两个不仅仅是爱情,还有很多更多的东西,比爱情更高级的,非君不可的,至死不渝的某些东西。

死要一起死,活要一起活。

 

只不过那些象征性的东西到最后都没有意义了而已。

 

天啊,我真是个大善人。

 

谢谢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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