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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宿醒来的时候头昏脑涨,刘邦躺在床上睁开了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头疼的不得了,他从床上坐起来回忆着断片之前他在干什么,可是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最后只好放弃。伸手从床头柜上把水杯摸了过来,仰着脖子灌了一肚子的水,掀开被子下了地,重新把真丝睡衣的带子系好,打开房门看到刺眼的天光却也不太清楚具体的时间。

刘邦揉了揉眼睛,他走到了客厅里,看见妻子正在厨房里折腾着,他也不吱声,只是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早间新闻刚刚结束,屏幕上是各种各样的广告,举着遥控器换了好几个台,最后停在电影频道看刚开始播放的科幻片。

妻子端着盘子走了过来,白瓷的盘底磕在了玻璃的桌面,刘邦听见声音后抬起头,妻子正双手环到身后解着围裙的带子。

他拉过了妻子的手,面对着对方的后背帮忙解开。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妻子的饭菜依旧做的平淡无味,可他已经吃了二十年了。

他们在饭桌上一直没什么话说,甚至是整天整夜的不说话。刘邦一直在想,他当初选择这个人的时候除了那红的亮眼的口红与指甲油外,是否还是因为这个女人够识趣的缘故。

他们之间并不像是夫妻,反而是像一种合作关系。他负责她阔绰的有钱生活,而她则负责他表面上幸福美满的家庭,甚至连唯一的那个孩子,都是因为需要生才生的。

可是刘邦也知道,他的妻子并不像表面看着那么无害。

他如此嚣张,正大光明的在婚内出轨,情人的数量多到他自己都数不清,可是这么些年来,刘邦没有一次带过人回家。

他的婚姻很畸形,妻子什么都知道,而他也从来不隐瞒,可是两个人却心照不宣的闭口不谈,依旧维持着表面光彩夺目的动人爱情。他会为妻子购买昂贵的珠宝和衣服,会每天告知对方会不会回家过夜,甚至在对待很多事情上都会过问妻子的意见,可以说在外怎么花天酒地,回到家后依旧会自动穿上一张体贴温柔的丈夫的皮囊,和妻子互相温存。

他们两个如同带着面具的演员,面对面的表演着蹩脚的剧目,说着虚假的台词,过着怪异的夫妻生活。

可这样脆弱的关系莫名其妙的就坚持了二十年,刘邦想不明白,到底是他弄假成真,还是妻子带入角色了。

在他放下筷子的时候妻子同时也放下了碗,一声清脆的响儿在耳边响起,电视里的那个科幻片正好演到了高潮的部分。妻子抬起了头,一双黑色的眼睛十分平静的看着她,那双眼睛里没有什么情绪,平平淡淡的如同这一桌的饭菜,可是刘邦却没有忽视。他的目光穿过了妻子的鬓角,看到了电影里男主角的枪举了起来,对准了他最爱的那个人。

 

“戒指呢?”

 

枪响了,打没打中刘邦不知道,他只是在对方话音刚落的时候把腿放了下去,然后抬起了另一只翘在了膝盖上,脸上扬起了一个十分温和的微笑,眯着眼睛看着妻子那张皮肤松弛,却被化妆品包裹着的脸。

 

“二十年了,我打算买一个新的送给你。”

 

妻子微笑着走了,看样子对刘邦的回答非常的满意。这些年对方的爱好也变了,喜欢暗色的口红,指甲油也多是冷色系,原本火红的裙子也变成了保守的黑色裤装。

很久了,刘邦很久没在对方身上再看到什么鲜艳的颜色。他突然发现他有些厌倦了。

仰面躺在沙发上,巨大的别墅里又只剩下刘邦一个人了,电影结束,男主角的爱人没有死,是商业片惯例的美好大结局,他看着两个人哭着紧紧的拥抱在了一起,连BGM都是那样的深情。刘邦觉得很无聊,于是他拿着遥控器抬起手,把电视给关了。

这个房子又好像变成了一个鱼缸,他一个人在里面泡着,刘邦觉得他得找点什么东西,至少是要找到什么事去做的。

十月的太阳没那么热了,风里却还有很大一股子水蒸气的味道。他想,沿海城市的气候或许并不太适合他,曾经和谁讨论过的,以后如果可以的话,其实是想去北方的城市。

 

“北方?北京?”

 

“不,雾霾太重了。”

 

“在往北吉林?”

 

“再北一点吧。”

 

“黑龙江?”

 

“要不再北一点?”

 

“得了啊你,再北你干脆住漠河算了。”

 

“我带着你去漠河,那边网要是不好你还不得把屋顶掀翻?”

 

“谁他妈要和你一起去漠河了?!”

 

好像有一个人的喊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刘邦不知道那是在说什么,他只好按了按太阳穴的位置,然后又换了一条腿翘起来,点了一只烟。

他看到了妻子放在桌子上的钻戒,二十年过去,连拖着钻石的铂金指环都旧了许多,可能是心理原因,捏着这枚戒指,刘邦总觉得上面那颗钻石暗淡了不少。

他想他还是喜欢妻子的,毕竟刘邦就是喜欢对方这么善解人意的地方。

比如说妻子清楚的知道,他并不清楚自己同床共枕之人如今的手指戒码。

拿着车钥匙并去换了衣服,刘邦开着车去了经常光顾的电子设备旗舰店,由于之前的手机泡了酒所以不能用了,他连电话卡都没想着取回来,直接打算换新的。

工作上的联系人都有备份,其他的也就只剩下那些花花草草与小情人。刘邦秉承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的理念,丢的是异常的干脆。

等他拿到新手机,把新办的电话卡插了进去,条件反射的就打开了电话薄输入了一串号码。刚保存并且在联系人姓名那一栏扣了一个‘1’出来的时候,才想起来这个号码已经没有人在用了。

这么些年来,刘邦记不住任何旁人的电话号码,包括妻子,包括儿子。

最熟悉的莫过于自己的工作用号以及查询话费需要拨打的营业厅号码。可是除此之外,这个在他联系人里标注着‘1’并且成为每一个新手机保存的第一个的号码,却是刘邦记着记着,一直记到现在也没忘记的数字。

他一个人站在柜台前,低着头盯着这一串数字看了很久,最后手指移动在右下角,按下了删除键。

 

“韩信,你手机号码是多少?”

 

韩信这个人喜欢打游戏是喜欢到全系出名的地步,QQ电话找不着他,微信压根就不用,一玩起游戏来手机直接关网,或者说干脆就飞行模式,谁要是影响他抽卡和推塔,随手就是拉黑一个星期,并且怎么说都没用,他要是烦了就是一个无期徒刑的下场。

刘邦在这上面吃了很多亏,毕竟那段日子他和韩信并不是很熟。叫吃饭叫不动,叫出门叫不动,问了一圈人也没有一个人知道韩信的电话号码是什么,那时候他才明白,原来对方的联系方式一直是个迷。甚至系里有名的几个小美女也没能成功要到这个人的电话号码。

最后没有办法,刘邦只能硬着头皮去亲自问对方要,来的时候想了很多借口,比如说老师让我存全班的联系方式,比如说你在班级登记的表格上什么都没填。前前后后思考了大概五六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然后踌躇满志的上了楼,可是等到拿着钥匙拧开宿舍房门的时候却又紧张了起来。

在开口前心里突然砰砰砰的跳,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雀跃,还有摸不着头绪得期待,如同盼望着什么令人神往的好消息,他站在韩信的面前,而那时候,对方正窝在床上打着手游。

红色的头发没扎起来,随意的铺了一床,枕头抱在怀里,两条修长有力的腿互相交叠着,看着懒散的不行。

韩信听到刘邦这个问题后便掀起眼皮瞅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看手机屏幕,看不出喜悲,不过随口报出了一个号码。

刘邦完全没想到居然这么顺利,他有些愣的把号码存了下来,整个人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些漂亮学姐学妹们绞尽脑汁没要到的电话他居然这么轻松的就拿到手了?

刘邦理所当然的按下了拨出键,然后他就听到韩信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最平常的系统提示音。

他没忘记这个人正在打手游,一瞬间的,刘邦有些心悸。

不过韩信却意外的没有生气,他点开了手机页面,然后垂着眼睛看着手机里那个拨来的号码,十分顺手的挂断后头也不抬的和刘邦说。

 

“你的电话我存了。”

 

 

他成为了全校第一个拿到韩信电话号码的人,刘邦几乎就是在那一瞬间决定了,韩信这个人得放在他眼皮子底下。

这是属于他刘邦的,卑鄙又恶劣的心思。

 

大学的第二年,刘邦就成为了学生会的会长,这在他们学校里破了记录。

他这个人很明白自己更加擅长什么东西。

他的所谓个人魅力,大都点在了如果讨巧的说话,如何揣测别人的心思,怎么对症下药,再怎么投机取巧。他这样的人做学生会的会长再合适不过了,和下面的刺头儿也能心平气和的讲话,与专业系的老师们也关系颇好,两边都能笑脸相迎,同样的,在某些事情上他也能给自己行很多的方便。

当年的刘邦还没有现在这么攀炎附势,口蜜腹剑;他还是年轻,年轻的有那么些年轻人的脾性,年轻到没有以后那么沉的住气,那么阴奉阳违又两面三刀。他刘邦别的本事没有,也就这为人处世上的旁门左道,学了个十成十,可他自己却从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一不杀人二不犯法,玩弄一下手段的小把戏,根本没必要上纲上线。

而说句实话,他这样的人,才能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吃的更开,走的更远。他做学生的时候讨同学开心,做学生会会长的时候讨老师高兴,会里上下的人对他都很友好。他在任的第一年风平浪静,顺利的让他自己都有些吃惊,只是在第二学年最后一个月里,他才知道会长室的隔壁搬来了学校乐队的人。

那是六月初的一天,当刘邦受不了过大的噪音推门而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光着上身汗流浃背抱着电贝司的韩信。

对方穿着一条黑色的皮裤坐在桌子上,红色的长发随意的系在了脑后,过长的刘海被汗湿贴服在侧脸上,刘邦的视力很好,他能看到从韩信脖子上留下来的汗顺着对方身上的腹肌线条流进裤腰带里的全过程,那人手指一下一下的拨弄着弦,只是在听到开门声后才抬起头看向声源处。

一声声的蝉鸣从窗外响起,那天的阳光十分的明媚,明媚到走在教学楼的走廊里都能感觉到阵阵的暑气。梧桐树的叶子就在玻璃窗后摇曳着,风让打在地上泛着绿光的斑驳树影变换着形状,那天门里门外,刘邦和韩信就隔着一台小小的电风扇,遥遥相望。

那是夏日学校里给他的最后一个惊喜,韩信的睫毛上沾着汗水,湿漉漉的让人看不清那双眼睛里的情绪。他走上前去,走到了韩信的面前,伸手将对方嘴里咬着的半截烟头取了下来,然后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烟蒂有些软,他想,是不是因为这个地方被韩信咬过,或者说被对方的嘴唇抿湿的缘故。一想到这里刘邦就从心底涌出一阵莫名的畅快,他屏着呼吸,低头直视着坐在桌子上矮了他半个头的人说。

 

“教务处不许吸烟。”

 

那人突然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笑,侧着头盯着他的脸,手上拨着的弦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潮湿的刘海顺着他的动作从耳后落了下来,垂在了锁骨的位置上。刘邦没让自己的视线顺着往下看,反而是强迫着自己盯着对方那张眉眼锋利的脸,而那半截烟头还在默默的燃烧着,散发出被烧焦的气味。

 

刘邦就看着韩信伸手把烟又从他嘴里夹了出来,嘴唇上是对方手指指腹的柔软触感,那人面对着他垂眼把最后一口给吸干净了,然后抬起头把嘴里的烟全喷在了刘邦的脸上,随即将烟头暗灭在了桌面,留下了黑色的烫痕。

他从桌子上跳了下来,赤裸着的肩膀擦过了刘邦的衣服,电吉他被放在了地上,韩信在走出门之前对着刘邦挥了挥手,说了句知道了。

 

从那天之后刘邦就会每天下午四点钟去隔壁的房间报道,他是学生会会长,整个教务处里属于社团的房间钥匙他都有,即使韩信从里面把门反锁上他依旧能打的开门。有一段时间韩信很烦,他烦刘邦一天不断的按时报道,来了什么也不干,就坐在一边看着他。

刘邦听韩信问他闲得慌吗,刘邦就笑,他说是的,我闲的很。

有一次刘邦刚打开门,就看见韩信推开了玻璃窗,还是光着上身,从后面看着那根脊骨的线条特别的好看,风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吹了过来,红色的马尾在梧桐树荫下摇摆。刘邦差点失声,他看着韩信背对着阳光冲着他笑,笑声穿过整个教室传到了他的耳朵里,然后韩信就跳了下去。

刘邦撞着桌椅趴在窗户旁往下看,就看见韩信轻巧的落了地,末了还回头看着刘邦,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根烟对着三楼的他摇了摇。

 

“教务处不让吸烟,我出来总行了吧?”

 

六月多的南方城市很热,这些社团教室和会长室不一样,是没有空调的。有时候刘邦上来会带两瓶冰水,要不然就给韩信带两个发夹。

韩信坐在桌子上,他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手里捧着对方的发梢,绕在手指间里玩的起劲。韩信从来不介意刘邦玩他的头发,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很微妙,说是朋友,也不是;可说不是,倒也算是。况且还有同寝室上下铺的关系摆在那里,但他们就是这么不远不近的处着。

头发长了自然就容易打结,刘邦后来学会了随身带一把小木梳子,韩信忙着的时候他就坐在后面帮对方梳头,偶尔弄疼了还能听见这人的痛呼,附带着一个恶狠狠的眼神,有些情况下电贝司还能被折磨出一阵刺耳的声音。这时刘邦就会特无辜,特可怜,特真诚的看着韩信,说乖乖我真不是故意的。而韩信往往被他恶心到牙酸,龇牙咧嘴的嫌弃他叫出来的称呼太膈应人。

有些日子里刘邦打电话问韩信要喝什么味儿的水,这电话刚接通还没吱声对方就会说要什么什么味儿的碳酸饮料,时候多了,刘邦就问你怎么知道是我的,可韩信只是瞥了他一眼,然后继续低着头写着他的谱子。

 

“能够打给我的,除了你也就是027开头的推销电话了。”

 

刘邦手里拿着属于韩信的手机,帮着他肝船肝刀肝宝石,听了这句话后便把手机立了起来,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退回到主界面,点开了电话薄的小图标。

然后他看见了,整个电话薄里,只有属于他的号码孤零零的躺在里面,像是一把旗帜立在这片无人的地头上,占山为王。


儿子的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刘邦正站在珠宝店里给自己的妻子挑选着钻石戒指。

刘邦其实没怎么做过这种事情,就算是给妻子买衣服买珠宝也基本上是把卡给对方,买什么基本上也都是妻子自己去决定。连二十年前结婚用的那对钻戒也不是他挑的。刘邦对于首饰一类的东西总是敬而远之,或者说根本就不感兴趣。

手机铃声回荡在大厅里,他把那颗戒指重新放回了盒子里,对着柜台后面穿着黑色西装的工作人员打了个手势示意了一下,就拿着电话走到了店外面的前厅,接通了电话之后儿子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他告诉刘邦,这周周末就不回家了。

很少有这种情况出现,他儿子从小到大都比较省心,而且都十八岁上大学了也从来没有在外过夜过。刘邦倒是不介意儿子在外面玩,但该问的还是要问,于是他站在前厅旋转门旁的玻璃处,望着市中心商业圈最高的建筑上面挂着的太阳,随口就询问了一下原因是什么。

 

“为什么不回来?”

 

“我想请老师吃个饭。”

 

儿子口中的‘老师’让刘邦捏着手机沉默了很久很久,儿子也并没有挂断电话,只是在静静的等待着自己父亲的回答。

刘邦想,他说的老师是谁?嘴唇张张合合了好几次,那一句十分正常的问题也就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他想要咽下去,可是并不甘心;想要问出来,却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舌头像是打了结,以十分痛苦的方式压制着内心的冲动。

刘邦又想,他是不愿意去问的,但这个念头又如同一根细细的线,明明很脆弱,但是缠绕着手臂却能留下十分疼痛的痕迹。

那天下午的树荫好像和曾经会长室下面种着的梧桐树一样,绿的发油,在风里摇曳着,斑驳的影子照在地上还有一层淡淡的黄色边缘。他取下了墨镜,看着那人面对着儿子,笑的和二十年前没有一点区别。

时光在对方的脸上好似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可能是距离太远了,可能是他早就忘记了二十年前的那人长什么模样,只有红的像火一般的颜色留在了他的眼底,久久没能熄灭。

好像曾经年轻气盛的冲动与激情都在大学里的那些日子全都消磨殆尽了,沉淀下来的,只剩下对世事的妥协与随意的生活态度。他糟糕的私生活,糟糕的婚姻,糟糕的家庭,甚至说他的心理状态都是前所未有的糟糕。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刘邦在思考这个问题。可能是在他第一次婚内出轨的时候,也可能是他根据合同漏洞击垮了一家公司的时候。总而言之,在这些掐着手指头都算不清的日子里,他终于成长为了过去年轻的时候最嗤之以鼻的,糟糕的大人。

摒弃了曾经那些最为人称赞的品质,即使拥有一张上好的皮囊,那个最让他希望能在的人却已经不在了。人总是越来越患得患失,刘邦觉得他越来越如此了。

手机里存着那些模棱两可的歌,歌词里写着意有所指的内容,连歌手的唱腔都听着那么模糊不清。偶尔低下头看到屏幕上旋转着的专辑封面,才会想起这是大学时候那人最喜欢的唱片。

他的所有激情与叛逆,好像都归总于一个人的身上,或是荒唐,或是可笑,但是刘邦却从来没有后悔过。

 

那一年盛夏的时光里,刘邦听着音乐社里的弹奏声音,手里拿着手写的罗马音,学着怎么去把粤语说的更准,而不是像哪个山沟子里稀奇古怪的方言。

好像谁的笑声从对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敲在木质的桌面上,那是刘邦送给对方的礼物。金属的双牌挂在脖子上,一面是用激光刻下的几个字母。他从来没说过,其实这是他去畜牧站专门定做的不像狗牌的狗牌。

他一辈子也不会和对方说,所以当他将这个用金属链子串在一起的东西递过去的时候,怀揣着的是怎样的恶意与独占欲也不会有人知道。

他看着对方将其套在自己的脖子上,那个刻着字的牌子正好就贴在心脏靠下的位置。刘邦很满意,他笑着告诉那人,这个东西很适合你。

就如同那一年站在舞台的黑色幕布后面,听着那首歌,从后面跨了出去,亲自挤到了系花和那人之间,将话筒从对方手里拿过来,跟着伴奏的音乐,唱出了下面的一句。

 

 

——前事作废,当爱已经流逝。

 

 

对方的眼睛下面是金色的亮粉,可是用粤语唱着同样曲调不同歌词的刘邦却觉得,那金灿灿的眼影没有对方那双眼睛亮。他们两个似乎是很有默契的在对唱,一个人唱《红玫瑰》,一个人唱《白玫瑰》,明明是两个单独的节目却突然之间并成了一个。

而系花拿上来的花儿凋零着被丢在了脚下,刘邦没有施舍给那个姑娘一个眼神,他只是看着蹙着眉的韩信,觉得这就是他的朱砂痣。

点在心口,往上一点是他的咽喉,往下一些是他的内脏,就处在这里刚刚好。

 

不知为何,刘邦的心里涌起了一阵阵的寒意,他感到自己手脚冰凉,但装在胸腔里的心脏却激烈的鼓动着。外面的阳光刺眼的很,他靠着大理石的墙壁,垂着眼睛发散着思维,他突然开始怀念起了很久很久没有再碰过的东西。

刷着紫色漆的电贝司,黑色的发圈,金黄的塑料发卡,金属指环,甚至还有断成两截的木头梳子和镀银的耳坠。

手机贴着耳朵敲打着他耳朵上的耳坠,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不行,回来。”

 

他挂了儿子的电话,重新走进了珠宝店里,迎面吹来的空调冷风让他瞬间就冷静了下来,还是原来的那个柜台,售货的工作人员脸上摆着十分标准的待客微笑,刘邦把之前看到的那枚戒指拿了出来,在灯光下面反复的查看,最后也懒得再选了,就直接告诉对方把这一对钻戒包起来就行。

钻石只要分量足够,就算挑选的并不好看,妻子也会欣然接受。

这样的生活让他避免了很多很多的麻烦,甚至有些时候他还很享受于这么贴心的妻子。

他们之间的夫妻生活并不需要时刻保持新鲜度与惊喜,即使买了钻戒当做二十周年纪念日,他也没有想过去订一家餐厅,雇几个小提琴手,再给妻子买一件礼服,点上蜡烛吃一顿烛光晚餐。

刘邦突然觉得,他老的不只是皮囊,连这颗心也好久好久没有很激烈的跳动过了。就算是购买结婚对戒这种事上都无法让他有什么波动。

拎着被精美盒子包装好的手提袋,刘邦从转着车钥匙去商场的地下停车场,等他刚打开车门坐进去就听见了手机的提示音。把东西放好之后打着方向盘把车开了出去,街道上车水马龙,高温让刘邦脑子发胀。空调吹在脸上缓解了些许燥热,他心里想着时间还早需不需要先去约个人看场电影,可当他拿出手机翻开之前发送过来的短信的时候,才发现什么无法波动都是他妈的在放狗屁。

他把装着钻戒的盒子丢到了后座上,然后猛打方向盘一脚油门下去,就转了个方向冲着儿子的学校开了过去。

这是第一次的,儿子没有听从他的话。

刘邦现在很是生气,但是他说不清他到底是在气什么?是气儿子的不听话,还是在气那位老师?

他心里头很清楚,十八岁成年的孩子在外过夜不是什么大事,甚至可以说他从小就没怎么过问过自己的儿子生活细节,所以这突如其来的关心,说到底也有刘邦自己的私心在。

他突然很着急,很痛恨这座城市的道路堵塞情况,他突然之间就很想过去,去找自己的儿子,或者说去见一见那位儿子口中的老师。

他急切的不得了,一颗心提在嗓子眼,急的甚至想要一脚油门下去撞开所有的车辆,在水泥路上疯狂的开,突然之间好像一切都明朗了起来,这些天里摇摇坠坠不得安宁的思绪终于平稳,而悬在半空中的那块顽石也落了下来,砸在心口上碎了个稀巴烂。

有些时候,有些念头往往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谁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想、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不按照当时的念头去冲,就实现,今后回忆起当初的那一下悸动一定会后悔终生。

 

他一生中只出现过两次这种情况,第一次是亲吻韩信的时候,第二次则是没能追过去的时候。

 

刘邦在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遵循了心底的声音,和他们第一次说话的时候一样,扯过了韩信的衣领甩在了墙上,手指间攥着对方的头发亲了上去。

那天他咬着那人的舌头,两个人的口腔里充斥着血味,分不清是你的还是我的,刘邦就破罐子破摔的笑,笑着和韩信说,你跟我好吧。

他那时候特别特别的心焦,就怕韩信跟谁跑了。他脖子上挂着的是他亲手送的狗链,头上系着的是他亲手绑上去的发带,连那耳洞里扎着的,也是他亲手扣上去的耳钉,都这样了,怎么能让他跑了呢。

他怎么能跑呢?

刘邦伸手摸了一把脸,下颌的位置都是生出来的冷汗。他觉得,他得赶紧过去。用什么理由都可以,没什么理由也可以,好像莫名其妙的,他的脑子里就叫嚣着一个声音。

他得去见他。

 

刘邦觉得他用了他毕生的车技飞奔在这个沿海的特大城市中心商业圈的马路上,压着红灯的倒数时间,抢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车道,冲着城市的另一头,他儿子的学校过去。

他听到了后座上的钻石盒子掉在了地上,可是他却一点没有关心,眼睛里只有一条条的路线,只是想赶紧过去,生怕晚一点有什么东西就没了一样。

十月份的阳光不如七八月来的灼眼,挂在天上也看着有气无力的,刘邦戴在无名指上的新钻戒被照的熠熠生辉,他用余光看着,却觉得这颗钻石并没有他应有的那么耀眼。

 

“韩信,你要不要试试这个带钻的?”

 

“不要,丑死了。”

 

刘邦被韩信揪着耳朵,手里拿着一根针,对着他的耳垂比划来比划去,刘邦就缩着脖子躺在床上一脸拒绝。压着他手和腿的韩信跨坐在他身上,一边说着你就别挣扎了一边又严厉的警告刘邦再动就给他耳朵上打一排孔,这才让刘邦消消停停的闭着眼睛等死。

一个奇怪的响声传来后韩信就拍着他的肩膀说扎好了,过程中并没有什么疼痛,这让刘邦很是奇怪。可是当他伸手一摸,才发觉韩信把之前他推荐给对方的水钻耳钉钉在了他的耳朵上。

 

“喂……”

 

“噗——好看。”

 

“你刚刚还说丑的。”

 

“但是衬你啊。”

 

韩信眯着眼睛看着刘邦笑,那根扎的高高的马尾就在肩膀处扫来扫去,韩信凑近了看着他发红的耳垂,用柔软的指腹轻轻的捏着,极力叮嘱不许拿下来不然要重打。

那些日子里刘邦就只能用半长的头发遮着由韩信‘精心挑选’的紫色水钻耳钉在学校里晃荡,可由于天气比较热还是有些发炎,他没觉得怎么样反而是韩信有些心焦,对方把他推在椅子上低下头看着他的伤口,回头就买了两个银的耳钉,愣是要给刘邦扎上。

他和韩信说别这么折腾了挺好的,可是韩信却嚷嚷着这样太疼了不行,并仗着自己力气大死活要把刘邦按在床上强行换上。刘邦干不过韩信就只好语言调戏,于是就抬起头亲了一口压在自己身上的人,还亲出了响声。

 

“这么急着投怀送抱啊?”

 

“是啊,我急着弄死你。”

 

韩信早就习惯了他的嘴贱,反手卡着刘邦的胳膊就听着对方靠着被子嗷嗷直叫,帮着换好了银耳钉就把紫色水钻的收了起来,随后环着刘邦的脖子也亲了一口。

 

“别学猪叫,要点脸。”

 

“我要脸还怎么亲你啊?”

 

他笑着躺在床上搂着韩信的腰让对方靠在他身上,嗅着韩信头发里薄荷清香的洗发水味,伸出舌头舔他的下唇。

那对紫色水钻的耳钉偶尔他也是带的,就像是韩信说的一样,刘邦本身就莫名其妙很适合这种东西。别的男性带着娘里娘气,就他一个人用着却异常的合适。他想不清楚这是为啥,反而是韩信反着白眼从电脑面前抬起头告诉他是因为他gay里gay气。

刘邦一听这话就乐了,走过去搂着韩信的腰,把下巴搭在对方的肩膀上,脸侧贴着怀里人耳垂上扎着的金属耳钉,说我gay还不是因为你?

 

韩信嘴里憋着一句脏话就要骂出来,可用余光看着自己肩膀上趴着的刘邦到底是没说。刘邦就笑,笑的发抖,他伸手从对方手里把手机拿了出来,说我跟你肝,然后就顺势换了个姿势搂着韩信躺在床上亲热。

他撩开韩信的头发,手从对方的衣服下摆伸进去往里摸,他喜欢这个人身上的温度,喜欢到只有肌肤相亲才能满足的程度。

他的耳朵一个冬天过去都没好利索,可是在年底的日子里韩信却送给了他一对银的耳坠,方形的,却出乎意料的很轻。每天韩信都会亲自拿着酒精瓶子给他上药,直到二月初才换上了对方送给他的耳坠。一开始戴上还觉得有些奇怪,时间长了就一直没有换下来过。

韩信生气了就会扯着他的耳坠发脾气,自从有了这东西几乎是每周的周常。刘邦是嘶哑咧嘴的喊疼,可他也是知道的,韩信从来没真的用过力。

他们两个吵吵嚷嚷的,那对一开始钉在他耳朵上的耳钉被收在了抽屉里,偶尔想起来了,就会在床上贴着韩信的肩膀,凑到对方的耳边上,小声的和他说。

 

“以后我把上面的紫色水钻扣下来,打个戒托按上去送给你?”

 

“刘邦!你就这么打发我??”

 

当时他笑着,他闹着和韩信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打闹,对方咬着他的耳朵向外扯,他则是掐着怀里人的痒痒肉,誓死不松手。

他们赤身裸体着,如此坦诚相见,互相之间的拥抱里混杂着双方的呼吸,鼻尖弥漫着熟悉的气味,连噎在嗓子里的脏话都显得像是在调情。

他手里捏着那枚水钻,学着学校里大家对他们的调侃,清了清嗓子,对着韩信说。

 

“看啊,韩卿,这是朕给你打下来的江山。”

 

韩信抽了抽嘴角,很明显是对这种玩笑话没什么兴趣,可他还是叹了口气,把脸埋进了枕头里,用这十分沉闷的声音回答着。

 

“陛下的江山真廉价啊。”

 

后来那枚水钻去哪里了呢?刘邦手里捏着钻戒的盒子,站在儿子的学校门口,看着人去楼空的教学楼与政教处,回忆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韩信看着他的冰冷的目光。

对方看着他亲自把那枚紫色的水钻戴在了别人的耳朵上,在阳光下耀眼的如同一枚钻石。

 

妻子还是不在家,刘邦一个人靠在沙发上,手里攥着买好的钻石戒指,他没有开灯,凌晨两点的天让屋子里漆黑一片,他睁开眼睛看着根本没有线条的天花板,耳朵里仿佛响着细小的白噪音。

安静的夜晚只剩下不知道是什么鸟的奇怪叫声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刘邦觉得他的眼睛很疼,可即使是这样他也睡不着觉。

手腕上的皮肤好像越来越粗糙了,他攥着自己的手腕,想着自己的出生年月,又开始算起来自己的年龄。四十来岁了,也该是到缺觉的时候了。心里头这么想着,可他又觉得难以接受。

刘邦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头枕在枕头上,鼻子里好像充斥着薄荷味的清香,可当他想要仔细去闻的时候却什么都闻不到了。

怀里该是有个谁的,他横着胳膊,半梦半醒之间总觉得小臂上应该枕着一个人,他稍稍翻个身,另外一只胳膊就能揽着对方的腰,额头抵着额头,呼吸着对方的气息,肌肤相贴,用各自的体温去感知对方的存在。

枕头的另一边该是凹陷下去的,床铺的另一半也该是有体温的,被子的一角盖着另外一个人。可此时此刻刘邦既觉得拥挤、温暖、狭窄;又觉得空旷、冰冷、宽敞。

一张双人床上睡着互相拥抱着的两个人,这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再细想都回忆不起来更多的细节,久到刘邦自己都在怀疑这件事情是否存在。

那人长长的头发缴着他的手指,他想要在黑暗中看清对方的模样,却怎么都无法得逞。像是抹了一层厚厚的雾,刘邦就只能躺在床上,撕不开也够不着,就浮在表面,如同镜中花水中月,桎梏着他的双手,不能亲自去揭开表面下的真相。

这种经历很是痛苦,痛苦的感觉卡在胸腔里,捏着他的心脏,好似把玩什么物件一样将其捏扁搓圆。刘邦就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的身体轮廓越来越浅,越来越平,好像从一个状态转变成了另外一个状态,如果非要找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液化。

像是一滩软状的果冻,越来越飘忽,最后化成了水一样的东西,一点一点的渗进了他的身体。黑暗中的液体却也没有一点晶莹剔透的样子,比夜还要黑,爬上了他的皮肤,钻进了他的骨肉,刘邦看着这样的东西却感觉到了热。

如同那肆意燃烧着的火焰,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高温,从身体的里面一点一点的灼烧,像是要把他蒸干。烧尽他的骨血,销毁他的骨骼,连那颗沧桑的心与衰老的皮囊也不曾放过。

这明明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可刘邦却觉得很享受,他觉得他就应该是这样去死的,和很久很久以前他料想到的一模一样。

 

“韩信,我早晚得死在你身上。”

 

躺在床边伸手去够床头柜上香烟的刘邦按下了打火机,凑过去将咬在唇齿间的烟点燃,看着发黑的烟草里飘出了灰白的雾,刘邦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后转过头去看睡在自己胳膊上的韩信。

对方眼角发红,皮肤上还沾着一点点难以察觉的水渍,他稍稍的翻了个身,把另外的手臂揽住了对方,将人搂在怀里。他们赤luo着的前胸贴在一起,韩信睡的迷糊,迷迷瞪瞪的伸手把自己的头发往旁边捋,刘邦在一旁看着心里就很舒服,于是就在故意捣乱,非要顺出来一缕缠在手指上把玩。

 

“你去死吧。”

 

韩信气的很,半眯着眼睛凶他,可是刘邦也不觉得有什么,深深的吸了一口烟,然后拉过对方就吻了上去。他们这个吻缠绵又激烈,刘邦单手扣着韩信的后脑,另外一只手里夹着烟就这么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折腾,他的舌头抵着对方的舌头,像两只互相求爱的鸟,分不开又撇不下,他甚至能闻到韩信身上独有的味道,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只要嗅着他就无比的渴求对方,像是在嗑药。

烟灰撒在被子上也没人去管,韩信是有点受不了他黏黏糊糊的亲吻挣扎了好久才能喘口气,刘邦依旧是低头凑过去搂着人舔对方的脸,唇齿贴在肌肤上有种别样的亲密。

 

“你滚开,太苦了。”

 

“哪儿有,不该是甜的吗?”

 

“一嘴的烟味。”

 

刘邦就躺在韩信身边笑,他把自己的下巴搁在了对方的头顶上,两指夹着快要燃到头的烟放进了韩信的嘴里,他们两个同抽一根,你一口我一口,等抽完了就把烟蒂丢在地上,互相拥抱着继续亲吻。

口腔里苦涩的味道在慢慢的褪去,韩信还想去拿支烟可刘邦却使坏不让对方得逞,床头柜在他这边,韩信伸手够也够不着,于是撑起身子压在刘邦的胸膛上,这让风灌进了被子里,两个人都冷的一哆嗦。

 

“你别闹了,我抽根烟。”

 

“抽烟干什么,亲我啊。”

 

“亲你能解烟瘾?”

 

“不能。”

 

这一边对方刚想回一句刘邦就抱着人吧唧亲了一声响。

“可我喜欢你啊。”

 

一直以来刘邦都喜欢把情啊爱啊挂在嘴边上,以前是偶尔才说说,而后来就是随时随地的拖着腮帮子,歪着头眯着眼睛笑盈盈的直视着韩信那双吊梢眼,告诉对方,我喜欢你。

一开始的时候韩信根本就受不了他这种无时无刻都散发着荷尔蒙气息的行为,一是觉得膈应,二是觉得太肉麻了。可刘邦是知道的,只是韩信这个人脸皮子太薄,逗一逗就受不了了。跟他这个人的外观反差特别大,明明看着特别野,但其实纯情的不得了。而他刘邦却相反,表面上看着人模狗样,实际上玩过的女人谈过的恋爱是很多人都望尘莫及的数量,他之前和韩信说他初中就摆脱了童子身,也并非是玩笑话。

他说他喜欢韩信,时间长了对方也就习惯了这种调侃,说的次数多了,慢慢的也就免疫了。对方垂着眼睛看着躺在床上的他,伸手捋了两把刘邦染紫的发尖,随后又拍了几把他的脑门,说他刘邦再贫就一脚踹下床自己睡去。

板着一张脸,话说的又字正腔圆,刘邦看着韩信明显是没睡醒的脸,突然之间又起了点心思。他就是喜欢对方光着身子被他搂在怀里的模样,有时候披着头发,有时候随意的扎着,他们双腿交叠,小腹贴在一起,十指相扣。

韩信会躺在床上点一支烟,给他看怎么吹出一只漂亮的水母出来,可刘邦怎么学都学不会,就听着对方靠在旁边低声的笑,笑他笨,笑他蠢。然后把一嘴的烟全都吹在他的脸上,烟雾朦胧。

 

“我学这个干什么,想看的时候你在不就行了?”

 

他笑眯眯的看着韩信,两只眼睛弯成桥的形状,而韩信则张着嘴咬他的耳朵,舌头舔舐着耳坠扣在耳垂上的位置,而刘邦则压着嗓子笑,偶尔还喊两声疼。

他们两个只要躺在床上基本上就不做别的事情,没过几分钟就会滚作一团抱着互啃,刘邦知道韩信的左边长了一颗虎牙,每一次他太用力弄疼了对方都会被这颗牙磕的肩膀生疼。他喊着痛啊轻点,可是他自己却从来不轻点,两只手按着韩信的腰怎么舒服怎么来。有时候韩信会叫两声,叫的他心坎柔软的一塌糊涂;可有时候却死咬着牙一声不吭,任凭刘邦怎么折腾都不松口。

 

“我说,你较什么劲儿呢?”

 

“滚。”

 

韩信总是喜欢凶他,可刘邦却从来没怎么放在心上。因为他就是喜欢对方挑着眉毛半阖着眼睛,那双颜色浅谈的瞳仁里夹杂着些怒气,可再怎么恼怒也只能口头上凶他,从来不曾真的动手。

有时候刘邦就想,他是不是心理上对韩信有什么畸形的依赖,他就很执着于看着对方这般态度,拿他没有一丁点的办法,可却真心诚意的喜欢他的模样。

他总是这样,乐此不疲的进行着这个十分幼稚的游戏,他是喜欢韩信的,喜欢到有时候躺在床上zuo爱会想要抓着对方脖子上戴着的狗链直接将人勒死的程度。但欢ai之中总是会袭来一阵阵的欢愉之情,让他舍不得,让他放不下。偶尔他也会想,韩信这么有趣的人,没了多可惜啊,天天的放在身边上,用眼神瞥一眼,他都觉得他的心会膨胀的让人难以想象。

对方那张脸,就是冲着他最喜欢的样子去长的,不说话静静呆着的时候眉眼锋利,表情丰富的时候又鲜活的不得了。所以刘邦喜欢对方生气的样子,特别是明明气得要死,却对着他撒不出气的模样。

他那时便会笑着坐在沙发里,伸手拉过站在他面前的韩信的胳膊,拉到怀里用两只手臂环着对方的腰,然后把脸靠在怀中人的小腹上,抬着头以仰视的角度望着对方,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轻声的唤着他的姓名。

 

“韩信。韩信。”

 

“恩,我在。”

 

有谁好像回应了他的呼唤,刘邦在床上睁开了眼睛,看着漆黑一片的卧室,再也没能阖上眼。他坐了起来,盲目的从床沿出找到了拖鞋走到了阳台的前面,手里攥着窗帘,小心翼翼的朝着外面看了一眼,可是窗外和房内没有任何区别,黑的让人心底发凉。

 

他失眠了。

 

伸手摸索着墙壁,没有开灯走到了客厅,他坐在沙发上,电视机上面挂着的钟散发着荧光,他看见了时针指向的是凌晨两点钟的位置,他就坐在这里等,却也不知道怎么在等什么。

手指间握着几颗安眠药,刘邦没有吃,就放在手心里,过了些许时间,他感觉到掌中有十分黏腻的触感,直到呀再也感觉不到药片固体的形状后,才听到了钥匙塞进门锁里的声音。

好像所有的东西都豁然开朗了。

天也明了,灯也亮了。刘邦眯着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即使闭着眼也能透过眼皮看到些许橙黄的颜色,渐渐地适应后才睁开,他看到了儿子站在玄关处,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回来了?”

 

“回来了。”

 

父子之间的气氛莫名其妙的很是凝重,他是知道的,儿子很怕他,表面上父子关系和蔼,其实在很多事情上儿子对待他的态度都有些战战兢兢。他不乐意去过问是平时的态度,而这回突如其来的关注却也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大半夜不睡觉坐在这里等着人回来,是想问些什么的。

可他应该问什么?如何开口?

刘邦觉得他现在怎么这么窝囊,即使再早个三年,他也不会这样踌躇不前,他可以十分坦然的对着他的儿子问,问你老师叫什么,是谁,出去干什么了?要是再早个五年,他就直接开车去儿子的学校里,冲进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劈头盖脸的就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历史老师叫韩信的。

可是这一切都没能很早的发生,偏偏就发生在他的眼角出现了皱纹,鬓角长出了白发的时候。他的一颗心变得千疮百孔,像是被榨干了汁水的果实,干煸又难堪。

但是刘邦又觉得他还没到这种程度,至少他还能说自己年轻着,发尖还保留一点点难以察觉的紫色,平时看不出来,但是在阳光下一照眼睛尖儿一点还是看的清的。

想到这里他又抬起手按压着眼角的皮肤,然后直视着自己的儿子,旁敲侧击的问了些问题。

可儿子却支支吾吾的不愿意多说,只是告诉他和自己的老师正常交流罢了,便不再言语,和刘邦知会了一声回屋睡了。

他本可以严厉的呵斥儿子,让他多说些东西,但是刘邦没有,他总觉得自己在放任些什么,明明心里头焦急的很,却强迫着自己不去听不去问,点到为止。

儿子的背影消失在了走廊里,他一直就这么默默的看着。刘邦在想,儿子像谁呢?不像妻子,妻子很精明能干,而且事情看得很透;也不像他,他心思沉闷,又多疑,一件事情能翻来覆去想好几个可能。但儿子不是的,他随和,他与世无争,甚至是遇事逃避。

是谁教出了这么一个孩子呢?刘邦觉得不是他,甚至觉得这样的儿子让他有些生出些许的烦厌来。

那天在学校里,阳光打在梧桐树上,透过绿色的叶子落下的树荫又盖在了那个人的肩膀处,亮晶晶的,却没有对方眼睛里的神色来的吸引人。

那张笑脸,甚至是已经在刘邦的脑海里消磨的只剩下一个轮廓。他的脊梁还是那样的挺拔,站在远处像一株松柏,系起来的红色马尾垂在身后,风吹过的时候就摆出参差不齐的弧度。只要看一眼,那已经淡的没有线条的人影又重新在刘邦的心底扎根了,像是雨后茁壮成长的植物,那根茎死死的缠在在他的胸腔内,像是一颗吸血的种子,饥渴的吸吮着他的养分。即使他的那颗心都已经枯萎,只剩下苍老的表皮也依旧不曾放过。

他对着自己的儿子笑的那样开怀,就像是一根刺深深的扎在他的心里。尖锐的器物划破骨肉的声音,搅动着内脏的轨迹,每一分每一秒都清清楚楚的回荡在刘邦的脑中。

他知道他是在嫉妒,这个怎么都压制不住的嫉妒心在作祟。他在盯着他的儿子,生怕自己的东西被别人看在眼里。谁都不行,谁都不可以。

即使他们分开了这么多年,其中来来回回的也不知道遇见了多少人,连刘邦他自己都娶妻生子了,可这丑陋到难以启齿的心思却依旧盘桓在他的身上,撕不下来。这就如同和他的骨肉融为一体,成为了他刘邦躺进棺材里都无法割舍的执念。

 

“韩信啊……”

 

他双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睛低声的念着这两个字眼。好像谁的面容在脑海里逐渐的清晰起来了,他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钟,客厅上方亮着的灯,最后把手心里融化的药片拿餐巾纸擦干净丢进了垃圾桶里。

刘邦一度觉得,这个世界上没谁离了谁就活不了的。他离了韩信二十年,家庭幸福,婚姻美满,财产丰厚,工作顺利。私生活乱但从没出过差错,他刘邦抽最好的烟,喝最醇的酒,连情人都是会场里叫价最贵的,他到底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呢?

是了,他没什么不甘心的。

重新打开了白色的药瓶盖子,刘邦往手心里倒了一些出来,默数着发现多了快一倍的数量却也没有再倒回去。

连水也没喝,把一手心的安眠药塞进了嘴里,然后用后槽牙嚼着,唇齿间是苦涩的味道,但是刘邦眉头都没皱一下,起身回了卧室里,面对着铺天盖地的黑暗闭上了眼睛。

 

他想,韩信回来了。

带着一身的风霜与骄傲,带着沉淀了二十年的苦痛与折磨,在时光的冲刷下蜕变成他熟悉又陌生的模样,向着阳,又撞进了他的生活里,把他撞得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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