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空气里充满了潮湿酸涩的气味,屋檐边缘处偶尔还是会滴滴答答落下几滴雨水打在走廊边角形成还未干涸的水渍。天空还未曾放晴,屋子里的整体色泽还依旧泛黄发暗,说不上阴冷,但是令人提不起兴致来。固定推门的木质挡板因为常年的风吹雨打被侵蚀发黑,角落里积攒着不少灰尘与木屑,在人眼不可触及的地方滋长着秽碎的生物与杂质。白天里偶尔有光线透过厚实的幕布打在地上,细小的生物依靠那微弱的光,挣扎存活。

抬眼直视前方,妄图望穿幕布后方的景色,奈何朦胧模糊只剩平淡色块再无清晰边角。

 

跪坐在地上没什么特别的情绪,说不清是因为雨气未散导致的心情低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

 

常年被放置在屋里供人观赏与放置,虽不曾生锈破损,但光阴镌刻在内里的痕迹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摒弃与忽视的。或许依旧光鲜亮丽锋利尖锐,可早不是当初那么熠熠生辉并且拥有稚嫩崭新的[踏张]与[刀纹]。不能很好的计算着究竟度过了多少个花开花败的季节,曾经会惊讶于因为下雪而僵硬的刀身的过去,也在习惯了一年一次的冬日后变得麻木不仁。

 

不知是该怀念当初那个新生的自己,还是可惜如今沉淀下岁月的自己。

 

屋外偶尔有鸟鸣声响起,风有时会带些东西扫进屋内,有时是樱花,有时是芭蕉,有时是松栗。还未来得及好好看看那些不经意间进入视线的东西,就被轻扫出去,徒留一片干净平整的地面。

在不能很好地推算时间的日子里,只能靠着那些小玩意来大致清楚眼下的年份月份。也不过是春夏秋冬而已。

 

记忆里的确是有那么几个主上,可都不曾被真正的以武士之姿正确的使用。还在早些年的时候,也被佩戴着出门看尽天下风云骤起潮升潮落,也见过与那时的人形影不离地相处的其他刀剑,也曾满怀着亲近之意想要结交,却在各种微妙的眼神中慢慢学会了疏离与淡然。

 

唯一的差别可能就在于,他没有开过刃,见过血。

 

还没有完全的走遍这个国家,看尽满山樱花,卧遍绵延枫叶的时候,便被交手转于一任又一任不同的人手上成为传承。本还可以跟随着并不出名,武艺勉强的主上随随便便的出门看他的家长里短人际交往甚至生老病死。却不知再过了无数个甲子年后被奉承为传家之器置于高台令众人瞻仰。

 

后来才察觉到,最初记忆里那个满街绚丽色彩充满牛神鬼怪传说的时代早在他不经意留神的时候成为了历史。而他,也成为湮灭在时光中的时代遗留下来的遗腹子。

 

或许该庆幸,回首百年来,没有被折断,没有被损坏,没有被溶解。当初有过几面之缘的刀剑,擦肩而过便是再无消息。但其实心下究竟作何感想,也并不是摸索不到。辗转百年未曾开刃,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曾耳闻不少名震天下的刀剑陪伴主上浴血奋战以自身切割敌人血肉的传闻,并非不羡慕,但只能无可奈何。

 

曾经的差别,现在扩大到了他为[装饰品],而非[武器]。

 

平安时代街道上阴阳师们轿子外面系着的铃铛声仿佛还在耳边,转眼之间将近千年的时间在他身上留下的只不过是磨平了[踏张]尖锐深刻的痕迹罢了。还算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能被主上从刀鞘中抽出指向敌人的片刻妄想。结果在时代的变迁中终于将这种不切实际的心思压在心底的最深处密封上,因为是[天下五剑],因为是[最美的刀剑],所以他的使命就是成为供奉坐于高台成为一种精神象征。崇高而圣洁,血肉之物不能被沾染。

 

然后一次又一次在香炉鼎盛燃烧的时节看着刀架之下的人们在眼下厮杀殆尽却不曾想起抽出他并使用他,结果一任任的主上死在面前无能为力,战胜者将之拾起换了个邸府接着供奉。这就是所谓的[改朝换代]。

 

也怀疑过是否因为自身不够锋利,或者太过脆弱。但是没有答案,因为不曾出鞘。

 

岁岁年年,日日月月。

度年如日。

 

夏日的燥热刚刚到来,接踵而至的便是充斥在耳旁的嘈杂声响,由远及近,并且愈来愈近。

从未想过安静到了无人烟的内室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动静,等到常年遮阳蔽日的幕布被掀开后才后知后觉。雨停了很久,院子里的芭蕉正如想象般那么青葱,阳光日头正好,风吹芭蕉作响。两者带着灼热的温度与清凉的风,洞穿亢长的内室席卷而来。

 

嗅着夹杂腥臭血气的空气,被足利从刀架上取下,缓慢的从刀鞘中抽出,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刀身明亮刺眼,反射着屋外的光线被直立着插进榻榻米。

 

可能料想到了一些事情,但是太过长久的空虚与失望,已经在时间缓慢却持续的流逝中慢慢的刻进骨子里,即使那些沉寂在内心深处的,不可名状的细小感情正在发酵滋长,可依旧矛盾的压抑着。

 

到底在奢望些什么呢?

 

曾经遥不可及的期待,对于其他刀剑而言确实最容易实现的日常。这是否很是不公平?

 

看着刀身上新月一般美丽的刀纹,才明了,得到一些东西必定将与另外一些东西背道而驰。名利,声望,资历,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百年一度,实在是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例子。人类的生命不过一个甲子年,生而为人,死为黄土。来时赤裸裸,死则一身轻,什么都没带来,什么也都带不走。

 

其实也和他一样。不曾拥有什么,也不会失去什么。

 

被人类赋予形态,生存的意思,应该履行的责任,身为刀剑的职责,一切的一切,以人类最初的目的为基准,连同获得的名声,被处置的结果,甚至是否被废弃,都以人的意志为答案。因此,即使作为了至高无上的象征意义,都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锐利的刀锋会逐渐迟钝,美丽的刀纹会愈见消失,刺眼的色泽会慢慢褪色,甚至在绝大多数人心中身为[国宝]的地位,也会因为时间的打磨,湮灭在名为过去的光阴里,再也不见踪迹。

 

思绪寻寻觅觅的延伸,名为足利的主上跪坐在屋子中央的榻榻米上,身旁两侧是很多把刀剑,短刀,太刀,大太刀……眼见着那些同类们一个个如同自己一般从刀鞘中被抽出,围着一圈扎在地里,然后都蓄势待发面色严肃的盯着门口,用余光看到了几位数熟人。在心里默默念下这几位身份甚至对比自己能够平起平坐的刀的名字。有几个感受到视线后望向自己礼貌的点头示意。

 

——哦呀,这可是……

 

略微惊讶于对方的反应,随后也并不做其他动作。

 

耳闻远方肃杀气息即将到达,门扉被粗暴撞开的一瞬间鲜血便飞溅至屋内洒在地板上斑驳成影,在听到身体倒在地上撞击声响起的瞬间,此刻身为他持有者的那个男人拔起身旁的一把刀冲进了人群,默契站在主上身后的一群刀剑中一个个子偏矮的太刀抽出腰上的[本体]紧跟着那个男人的身影冲了进去。而自己站在他们身后一动不动的看着,等足利将第一把刀砍断后丢进角落后退抽出了扎进地里的第二把刀,又是一个不认识的面孔,抽出[本体]后对着角落里残破不堪的那个矮个子太刀说了什么便一同杀进了人群。亲眼看见那个第一个被使用的刀轻笑着骂着些听不太清的话语,然后慢慢的消失在空气里,徒留沾满鲜血的刀身躺在房间角落里无人问津。

 

刀剑的生命就是这么亢长却脆弱,不经意间可能在自言自语中错过很多风景,也可能在刻意为之的一场拼杀中玉石俱焚。

 

不会被倾心效忠的主上看在眼里,即使日日夜夜的陪伴也只能单一的付出感情。即使受伤流血在他们眼中不过刀身上留下或深或浅的伤痕。刀剑的疼痛与竭斯底里,对于人类而言是不可能被理解的事情,冰凉的器具附有生命与感情是接受范围外的事实,即使有些特殊的人能够稍微探测出来些什么,也不会被放在心上。

 

刀是武器,剑是利物。总之是消耗品,挥之即来,毁之即弃。

但是可笑的是即使是这样对于他们来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愚忠。从诞生时便伴随下来的本质决定了即使碎裂也会为之奋战到底。

 

可悲。

 

当第二把也被斩断后接着是第三把,第三把过后是第四把……从未知晓能有这么多刀剑能这么前仆后继的奔赴战场,待到那个传说斩杀过鬼神的太刀回过头对着自己笑了一下后,像是举行盛大仪式般奔进那个早已血色浑浊的战场后,才明白了一些早该知道却一直被刻意遗忘的东西。

 

那本来应该镌刻在皮肤下,肌理中,血液里,骨头上的东西,那个在他因为人们的念想而诞生出来的时候,就应该铭记于心的东西。现在终于被一层一层的剥离开来,从最深处的地方,重见天日。

 

默然的紧握着腰侧系挂着的[本体],双手把持着置于眼前,握着刀柄上紧紧缠绕着的目贯,曾经幻想着能亲手将自己拔刀出鞘,却因为时事造化而不曾实现的业障,在刀身与内鞘摩擦的刺耳声响中,终于坍塌。

 

外面涌进来的人陆陆续续还有很多,足利主上身上的衣物已经被血液浸染,看着他喘着粗气将手上那把刀丢进角落后,听到了属于那把刀的付丧神双膝跪地倒在地上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面不改色的将[本体]完全拔出的时候,感受到属于人类温热的体温与干涸的血液的黏腻感,足利用满是血色的潮湿手掌握住了属于他的刀柄,顺势而下滴落的液体砸在榻榻米上的第一声便被抽出奔赴刑场。

 

双手紧紧握着刀柄,耳边是人们的嘶吼和喊叫,痛彻心扉又竭斯底里,透过残破门扉漏洞射进来的光线打在刀身上反射冷冽光泽,尖锐肃杀的气息自开刃后便止刹不住,压抑在心中的那股不可名状的情绪翻涌不息,在冲破喉咙破口而出的瞬间迎着弥漫充斥着腥臭血气的刃风破空而去。切断肌理深入血肉沾染血液的兴奋感突然袭来,触碰到骨骼时也并未停下,不曾思考是否会被磨平损伤,活得太久总是要干点轰轰烈烈不计后果的事情,年轻时还拥有的稚气早已不可追溯,如今彻彻底底的发一次疯也不失为一件坏事。

 

衣角被染红,鞋袜被浸湿,满地的残肢短体,满眼的疮痍。刀身上被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从腰侧到胸口的一道伤。心下不知是何种心绪,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后看着足利被众人用推门逼迫到角落里乱刀砍死,最后自己从他手中滑落刀尖朝下扎在地里,之后血色满地。

 

作为幸存者的庆幸与逃避这种心态从未浮现,逝去的终归寻不回来,留下来的也只能望眼欲穿。即使事后被清理干净修正完好,留在腹部的那道伤疤却永远不可能被抹去。

 

战火纷飞的年代接替着重生又接替着覆灭,不论人们如何厮杀对峙,自己也总是在远处看着一场场剧目不再参与。在那场刻骨铭心的事变之后又是百年,沧海桑田,弹指一瞬。

 

属于牛神鬼怪的时代过去了,属于贵族高官的时代过去了,属于战乱英雄的时代过去了,属于刀剑们托付祈望的时代也终究会过去。

 

越来越多的同类和自己一样收编入鞘再不染血,被置于刀架上令众人敬仰观赏。当初肆意妄为的记忆只能自己默默在心里追溯。时间的确是最好的打磨器,如今也能就这么安安心心的混沌度日。

 

拾起手边还泛着烟的茶杯端放在手里,看着院子里那棵开的正盛的樱花树因风摇曳,轻轻抿了两口苦涩的茶水后轻笑着自我调侃。

 

“本丸的日常还真是清闲啊……”

 

 

 

                                                                                                                                                                                                                             -END-

                                                                                                                                                                                                                     2015-06-07

 

 

后记:第一眼看见三日月的时候就觉得这是个温润内敛的美男子,那种满满的属于平安京公子的气质让我这个当初还没有入刀剑坑的人也印象深刻。后来去科普了一下关于[三日月宗近]的历史,真真是出生于在我意向里有着温暖色泽,鬼怪传说,神权集中的平安时代。他有着辉煌的曾经,却不曾像一把真正的刀剑浴血奋战,或许是人们觉得美则美,不忍将其拉入世俗纷争。

可既然生而为刀,便有着最基本的本能,不知这对于三日月来说是否是种不幸。

夏天的时候写下这个有点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倒是把想说的都说了一遍,可能没有写出大家心中那种沉稳却有趣的三日月,但是我却很高兴有人能看到这里,可能之后还会写写其他的刀剑,每一把我都喜欢,我是真的很爱大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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