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背景。全文3.5W+完结。

【重点】

有一部分比较硬核的天体物理内容。

 

但是先说好,我很菜,菜的一笔,全靠物理大佬按着我的头修改写的,但肯定还是有不对的地方。但是【剧情>相关理论】,所以有也不用指出来了,我现在看到物理就脑壳疼。

 

以及,是糖。

我发誓是HE,真的是HE,我捏着拾肆的lai子发誓,是HE。


关于《“有光。”》这一篇的某些物理相关内容的解释。

相关解释和星星们的图片都在这个链接里,不懂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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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躺在自己的椅子上,他面前的自动笔飘在半空,打开的墨水瓶快见底了,但是里面半晃着的黑色墨水像是游动的水母一般飘着,他想了半天也写不出来什么东西,于是抓起半空中的墨水瓶,将瓶口对着拉成一串的水珠把它们都重新装了进去。

 

狭小拥挤的空间里只有机械运作的声音,太宰治摘下了自己的耳机随便一丢就任由那东西飘着,伸手去够头顶上的仪器,乱七八糟的按键看着就头疼,但他轻车熟路的随意拨弄着,让自己的座位开始摇晃,然后整个所朝向的位置都变了几十度,连带着整个空间,就像是做游乐园里的海盗船。

 

这里有他吃过的零食包装袋,花花绿绿的和膨化食品的碎渣一起围绕着他,那些营养试剂喝了一半就丢在一边,和书面文件绑在一起,他想找的时候都要翻来翻去。

球星的飞船很狭小,行动起来其实并不怎么宽敞,圆形的透明玻璃让他能看到外面的景色,可即使他把自己转多少度都没有区别,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上下左右、东南西北的概念了。

 

太宰治吸着嘴里的溶液,眨巴着眼睛望着外面,漆黑的宇宙寂静无声,像是无尽的洞没有边界。他每天都在看,看向远处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无法分辨那里有什么、是什么,比起毫无界限的永恒之地,在三维的他来说,却更像是平面的一张纸,纸上泼满了黑色的油漆,深沉的、没有一丝色度,正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伸手去摸,就只是一张平面。

 

从望远镜里能看到的绚烂璀璨的银河是不存在的,真正进入了沉淀下一切的宇宙中的时候,能看到的东西最多也只有黑。望瞎了眼睛,都可能哪怕看不到一丝从遥远的尽头散发出来的,属于星球的光。

 

手指抚摸着冰冷的玻璃,外面飘散着的都是游荡在宇宙里无人问津的垃圾。那些破碎的稀烂的残骸上有的还写着原本的编号和代码,偶尔太宰治会猜测,里面有没有人类历史书上曾经记载过的消失在时间长河里,自始至终都没有返程的那些飞船。他不清楚,却是真正的遇到过,某个日子里出去工作的时候所捡到的,携带着人类图片信息发送向宇宙深处、离开太阳系的某个守望者系列。

 

那片张开的扇翼上印刷的墨迹已经是200年前的产物,因为太空中并没有空气所以也没有褪色氧化,鲜艳的蓝上还有没凝固的颗粒,他没有捡回来,只是有些可惜,如果信号送出去的话,或许四年前就不需要另外一批载人航天空间站上天了。

 

那片扇翼上携带的芯片被他带了回来,坐在小飞船里拆解了,可由于200年前的科技太落后,反而让他的电脑无法破解,于是这个曾经满载着人类生存希望的芯片就被他拧成了笔尖,沾着墨水开始作为他涂鸦生涯中的新工具。

 

他会想,这也没什么可惜的。

不能被放置在博物馆里让后人瞻仰,也不能真正的落到该落到的地方生根发芽,只能飘散在宇宙中不被任何人知道,那还不如成为他的笔尖废物利用,也算是在失去价值之后死得其所了。

 

他把头枕在靠椅上,蜷缩起双腿,本子放置在膝盖上,那枚本应该在人类史上流传千古的航天巨作就被他用钳子拧成了麻花沾着墨水就开始涂涂抹抹。

他喜欢画很多东西,比如说漆黑的宇宙,没有时间概念的世界,毫无边际的空间,到头来所有的线条汇和在一起,就变成了漆黑的一片。他会举着这张已经从白色变成黑色的纸举在面前好好地欣赏,末了夸自己一句我真是个天才。

 

他将飞船藏在一颗远离太阳系很远很远的一颗小行星的光环上,从这里看出去无数白色的金属与航天器混杂在一起,偶尔会有几枚螺丝钉从他的玻璃窗前飞过,那些东西有许多都被太宰治捡了回来,稍作修改就按在自己的飞船上,延长飞行器的寿命。

 

碎裂的工具上偶尔会发现属于人的痕迹,他无法辨认究竟是些什么人,是什么国籍又或者是什么人种,甚至连时代是何时都无法确定,只是会记录下他所能在不同的碎片上所看到的喷涂型号,有就记,没有就不记。

他甚至还找到了几个在历史书里赫赫有名的飞船的引擎和门板,但里面的驱动坏掉了,太宰治看都没看一眼就任由这些垃圾继续在宇宙中孤独的流浪,或许除了他以外,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人类发射出去的第一个携带着文明火种的探测器并没有完成自己的使命,而那些送着人们上天寻找新家园的飞船也坠落在了这颗无名的星球边上,成为了废弃的垃圾融在了这条光环里,日日夜夜、或者说毫无时间概念,没日没夜的绕着它飞行。

 

他把头靠在玻璃上望着窗外的风景,巨大的星球散发着橙黄色的光,这是他眼里唯一一个星球。他搭乘着它的光环围绕着它旋转,而被垃圾包围的星球自始至终都安安静静,只有在表面漂浮着的像是油画一般的气体开始凝聚的时候,才会发出属于星球的声音。

 

好大啊,太大了。

他就算把头贴在玻璃上使劲的去看,都看不到这颗星球究竟有多大,只能看到那些不知道是凹进去还是突出来的星斑,像是迁徙的鸟在上面移动着,混杂着各种各样的颜色,绚烂又迷人。

 

他想,是否是因为它太美了,所以才坠落了这么多的飞船和战舰,才让这些垃圾即使在坠毁之后也不愿意离去,自主的形成了一条围绕着星球的光环,变成了它身上的污渍。

 

他躲在这里无人知晓,甚至于似乎与世界都隔开了,生命中剩下的时光里甚至于只剩下了这个会在迁徙的过程中才会发声的星球的声音,他甚至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Reservoir Dog。

 

曾经他还自己手刻时间,想着做个记录,可到最后浑浑噩噩再也没有体感时差后,便开启了飞船里的自动计时器,看着这东西每一分,每一秒的过去,他不曾落地,不曾回去,就呆在这里陪着他的Reservoir Dog,看着那会飘荡变色的尘埃,在星球上迁徙了二十三次。

 

有时候他会想,或许等到仓储吃完的那一天,他大概就会饿死在这里吧。想的时候就会很兴奋,如果不是窒息太过痛苦,或许他早就打开舱门跳了出去。死在宇宙之中的这种方式听起来是真的很浪漫,然而他不想和垃圾堆死在一起,也不喜欢狗。

 

侧屏的那台设备其实很久都没有动静了,突然响起来的时候还吓了他一跳,从衣物之间伸出手摸着仪器的按键,太宰治昏昏沉沉的睁开了眼睛,他看到现在头顶上的时间显示是下午四点。

无尽的黑让白天黑夜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了,他随便的睡,随便的醒,而从四年前他到达这里开始,第一次听到了其他的、属于人类的活动。

 

太宰治看着求救信号的发射距离有些头疼,他其实想要无视这条消息,让他一个人在这里安安静静的等死。可是清道夫的工作让他不能真的就这么碌碌无为,即使他一直觉得这样的工作本身就是在消磨时间,但警报吵得他头疼,最后太宰治想着在距离太阳系如此之远的这里能够收到信号,说不定那些人与飞船就如同光环上聚集的这些东西一样,成为了宇宙垃圾。

 

他做事随心所欲,这么想着就这么做了。

打开引擎离开这颗星球的引力几乎要花光他的燃料,可太宰治毫不在乎,因为他觉得无所谓,本身他给自己定下的墓地也就是在这一片没有声音也没有光亮的漆黑宇宙中。

他脱离了那一片星环,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在空洞的宇宙里划过了一条几乎无人遇见的尾巴,他贴在玻璃往后看看到了自己离那颗类木行星越来越远,大概对比了一下,和他曾经记忆里的土星要差不多大。只是那条星环从远看,却是银白的一条,像是站在海边沙滩上从手指间下落,被风吹散的晶莹剔透的砂砾。

 

太宰治躺在舒适柔软的大床上,用手比划着他记忆中的砂砾,他说,中也,我还记得自己站在沙滩上的时候阳光打下来的温度,涨潮时略过脚腕的海水的触感,以及躺在岸边被死去的软体动物们留下的壳放在耳边传来的声音。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随后将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肚子上,抬头看着头顶上蒙了一层灰连光都显得暗沉的水晶灯,歪着脑袋把自己的头放在了身边人的肩膀上继续又说,好久没有听什么声音了,带来的耳机早就已经正剩下空白的电量,塞进耳朵里也什么都听不见,这个时候就会怀念起以前讨厌的摇滚与爵士,即使是吵得要命的动静在途中都能说是天籁之音,毕竟星球与星球之间的距离太远了,而那些属于星球的声音时断时续,或许运气不好的话漂泊在宇宙十年才能偶遇一次吞吐着尘埃时那些星星的呕吐声。

 

他用手在半空中比划着,问你见过吗?应该是见过吧,你都这么老了,在这里呆了这么久,肯定见到过那么一颗在呕吐的星球。它吐出什么了?是什么颜色的尘埃与灰烬?它爆炸了吗?它湮灭了吗?那在漆黑的空间里消散的呕吐物是散发着怎样的光你还记得吗?

可身边的人一声不吭,就像是沉沉睡去的一颗老木,太宰治似乎也并没有期待他能够听到什么回应,只是断断续续的说着自己的猜想。

 

他说,我喜欢蓝色,特别喜欢,但是蓝色的恒星都只能远远的看着,我要想去摸就会死呢。

 

说完之后他眨着眼睛看着腐朽的房间,那些本应该精致的家具全都镀上了一层灰,连踩着的木地板都能听见木头快要断裂的声音,之前太宰治很是新奇,来来回回的踩着那些摇摇欲坠的木质地板发出持续不断的吱吱呀呀的声音,他睁大了眼睛有些兴奋,连床铺间发出的霉味儿都不管了,把自己丢在上面陷了下去,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这个行为会不会砸到对方,让那本来就快要散架的骨头彻底断气儿。

 

“中也,我好久好久没有听到声音了,啊,就算是说话都觉得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呢。”太宰治发出嘶哑的声音,他的声带超过四年没有任何的动静,徒然开口总是会有着时间留下的像是生锈一般的音色。

 

躺在床上的人枯槁的快要和那些灰白的被褥混为一体,他手里攥着的属于对方的头发干枯的像是一把稻草,灰白的白发连颜色都参差不齐,太宰治就趴在对方的枕头边上,扒拉着面前人那点带着霉斑的衣服,手指下的皮肤粗糙又缺乏水分,摸起来像是树皮,上面还都是斑点。

 

他悄悄的说,中也,你喜欢听吗?

 

他眯着眼睛笑,将手里半长的属于对方的头发编成了两条羊角辫,这艘船上没有皮筋,于是他找了两根细细的红色的电线将中原中也的头发绑了起来,他趴在对方的身上能够呼吸到一股子腐朽的味道,像是混杂着尘埃与发霉的食物那种,虽然并不刺鼻,可是难以入味儿的感觉。

 

丝毫没有压着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的自觉,太宰治听着从中原中也的口中发出的异常艰难的咳嗽声,一个人和对方几乎是脸贴着脸笑了出来。

 

他说,这才对嘛中也,不要不说话啊,你不说话的话我会以为你死掉了。

 

他就听着这痛苦的咳嗽声在笑,把脆弱的床铺摇得吱呀作响,他会解开对方的衣服,说中也你看看你,老的像是一块干掉的橘子皮,却没有橘子皮的清香,有的只是那些快要老去变成腐烂的肉质一样的人类所拥有的,难闻的气味儿。

 

中原中也不理他,或者说本来就无法去说多少的话,老得已经快要掀不开眼皮的老人,即使是那双眼球都已经浑浊,只能看到眼白和瞳孔已经晕染的虹膜颜色中,混杂着些许明亮剔透的蓝,太宰治望着这样水润的眼珠,看着自己印在上面的倒影会问,中也,你原来的眼睛是蓝色的吧。

 

“蓝色啊,小时候的书里写天是蓝的海是蓝的,星球是蓝的光谱是蓝的,记载着海水原本模样的老式照片能拍出天价来,那些所谓的探险家在难以呼吸的地面寻觅着剩下的蔚蓝的水源,可从天上看的话地球是红色的啊。”太宰治倒在中原中也的身上,仰着脖子看着头顶上灰蒙蒙的水晶灯,折射出来的光晕打在暗沉的墙壁上,落下来的是五颜六色的光晕。

 

“总是凝视着漆黑的宇宙都快要忘记鲜艳的颜色长什么样了,红色的海水在夕阳下变得很明亮呢,现在似乎都不流行土埋加墓碑的葬礼仪式了,我记得我登船之前,还有些人开始了把血液放进海里,把自己当做养料喂给海洋生物的行为——嗯,不过死掉的最后一头抹香鲸好像在八年前全都烂干净了,你说这么做可不可笑?”

 

他笑着笑着就觉得自己常年不用的声带有点疼痛,随后这笑的声音就渐渐的消失了。太宰治始终穿着厚重的宇航服,带着圆形的玻璃头盔,可是本人却很灵活,他在这艘巨大到令人瞠目结舌的空间站里行走着,这里的重力系统还在运作,氧气还在持续的充能,他拨弄着驾驶室的开关,里面的氧气储存量是80年。

 

躺在床上的中原中也似乎每一天都在等死,却是每一天都死不了,太宰治用两只手指揪着对方的眼皮,扒开看的时候能看到里面浑浊的眼珠,无神无光,但却还有微弱的气息。

 

他经常戴着巨大的宇航员的头盔凑过去说,中也你要去死了吗?

太宰治说不清他想不想要中原中也去死,因为光看着就觉得活得好累。看不见听不见感觉不到,不能说话不能吃东西不能下地走路,他伸出手触摸着对方的手指,瘦弱的皮包裹着那些关节,他想摸起来的话应该是很硌手的,可是隔着一层宇航服,他只能感受到大致的形状,却摸不到上面属于中原中也的,那些长得各不相同的骨骼究竟拥有怎样的凸起。

可被他扎着羊角辫的老人却颤抖着嘴唇发出了十分轻微的声音,他用自己光滑的透明的玻璃贴在老人枯槁的皮肤上,静静地听到了两个音。

 

“有光。”

 

黑洞视界的边缘,这里亮堂的可以不用点灯,那些光从窗外打进来,让这充满了尘埃的房间变得蓬荜生辉。太宰治看着一束一束橙黄色的光照射在地面上,让那些灰尘都变得和沙子一样散发着亮光,他笑了起来,对着床上沉睡着的中原中也说,磁场让地上的灰都腾空竖了起来,像是一排二进制代码。

 

空间站的一切似乎都被打乱,那些画在墙上的红色的油漆泼了一墙又一墙,碎裂的破损的房间甚至是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花园里的泥土里好像都带着混杂着辐射的危害,黑色的土壤洋洋洒洒的铺在地上,鞋子踩上去的时候会感觉到粘稠的触感。

他把这里摸了个遍,可是却没有任何的记忆。他回忆不出这到底是哪里发射的空间站,在他的印象中不存在这个模样的飞船,外壳几乎和那些宇宙垃圾们融为一体,就像是个巨大的熔炉,把落在里面的金属碎片全都溶解成铁水,再抛在这个寂静的宇宙里,连望向远处的方向,都觉得那边是天堂。

 

头盔圆圆的玻璃贴在窗户上,他发现从这里能够看见远处的光。

不是那黑洞的视界边缘流淌着的熔岩,而是更远的,却无法辨认距离,似乎近在眼前却又遥远的仿佛处在生命尽头,一辈子都无法触碰的远方。

 

他说,中也,是银河。

 

怀里的怀表其实有些快了,可是太宰治却不知道因为什么。他走在充满了死气的过到走廊里举着他的怀表,上面的秒针还在一格一格的跳动,但是总是会发现,下一秒比上一秒,稍稍的快了那么一点点。

这里有个小型的厨房,里面放置的都是满满的营养液,他将那些装在试管里的东西拿出来,结果发现贴在上面的标签日期是八十年前。

 

太宰治就像是寻找到了什么秘密的偷渡客,怀抱着一堆的玻璃罐子回到了中原中也的卧室,他扑上床的时候瓶瓶罐罐落在了被褥上,玻璃和玻璃碰撞在一起的声音清脆又刺耳,他挤到了对方的身边,即使是穿着一层防护服也不显得臃肿,伸开腿的时候总觉得中原中也真的好小,干瘪的一个小老头似乎一只手就能抱得过来。

 

他抓着中也放在被褥里的手,拿出来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把玩着,每一节指骨都瘦得突出来,他轻轻的按压着,抬起眼睛能看到外面那巨大的橙黄色的圆环,他推着中原中也的肩膀说,中也,你今年至少八十岁了啊?

 

八十年前的航空局中并没有升空的空间站,不论是公布的还是没公布的都没有这一号事件。太宰治皱着眉打开了那些营养试剂,那些透明的液体被他摇晃出泡沫来,即使是过了保质期他也不在乎,一口气都倒进了头盔食用管中,将那些液体都咽了下去。

 

随后倒在中原中也的枕头上,他牵着对方的手举起来,说我完全没有什么尊老爱幼的心,所以中也你千万不要死掉了。外面的星星好像能看见了,从至少三万光年以外的地方传递过来的光,你不看一眼是真的太可惜了。

 

似乎是因为周围终于有了一个活着的人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许久不开口说话的缘故,太宰治的话变得多了起来,他时不时的探索着这座已经没有了原来形状的空间站,玩累了就会跑回来看看中原中也死没死,随后平躺在床上絮絮叨叨的和他说这话,天南地北什么都说。

 

说你们这个空间站造得也太烂了吧整个主引擎和外部动力都撞得稀巴烂,连形状都看不出来了,那些吸在表面的太空垃圾们都快把这船变成了个会吸收养分的怪物。

燃料还在但似乎运作不起来了,在这么下去这座空间站会逃脱不了黑洞的引力进入临界点而掉进去吧。

 

中也,你说掉进去的话会不会化为沉重的奇点的一部分,在这里悄悄地吸收着所有的光,像是一只眼睛凝视着这一片宇宙,等到看到好吃的星球再将其吞下?

 

他说,这样听起来很不错,会不会有一天还有人掉进来,会看到你留在里面的细小的指骨。

 

人类的科技还没能发展到走出银河系的地步,即使本身太阳系就在银河系的悬臂上。太宰治望着窗外的亮点,那些点缀在漆黑宇宙中的光孤独的闪烁着,偶尔无聊没事做他就会背诵脑子里装着的那些储存知识,选择性的辨认着从远处看到的星星都叫什么名字。

 

他翻箱倒柜从各种废墟里找到了几只笔,其中墨水笔记号笔什么颜色的都应有尽有,他搬个了凳子坐在卧室的落地窗前,说是窗户也不对,因为这个房间里朝外的墙壁直接就是一块巨大的透明的玻璃,能看到脚下无尽深渊一样的夜空,也能看到头顶摸不着边缘的天际。

 

他对着已经干掉的笔头哈着气,涂涂抹抹了好久才画出来了里面的墨水,于是便拿着笔望着玻璃外面的景色,圈点着那些散发着光的星球,写下他认识的那些名字。

 

“一个半径为1普朗长度的黑洞质量是1普朗克质量,寿命是1普朗克的时间。”太宰治用黑色的记号笔在玻璃上写着长度单位,1616这个数字之前写了33个0,他从小数点开始往后数,发现少了一个之后便皱着眉,从期间的位置点着一颗散发着白色光芒的星画了一个圈,把33变成了34。

 

他无聊的时候就指着外面他画出来的圆,看着乱七八糟的玻璃对着中原中也说他背下来的星球的名字,或许在这里根本看不见,可是却会寻找出能够对应上那些光芒的、差不多的星星的名字。

 

他说,EBLMJO555-57Ab似乎传了一点点光过来,目前已知的最小的恒星和太阳一样散发着热量像是一颗红色的熔球,他笑着说虽然一直知道质量和大小不成正比,但比地球大不了多少的星星一边燃烧着自己一边拥有着85倍于木星的质量,总觉得那些物质都悄悄的被吸走了。

 

他还会说,其实自己在四年间发现了一颗和开普勒-1b差不多的行星,反射率不足半分之一,几乎要隐身在这片漆黑的宇宙中,中间在赤道上有细细的一条红色的线,要不是在星云的反射下看到了些许边缘,说不定他就撞毁在上面,等到机毁人亡的时候才会察觉到他触礁了一颗星球。

 

太宰治有时候想,自己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可在这里太孤独了,孤独的看着这些星星,孤独的呆在与世无争也无人发觉的宇宙中,远处是点缀着星光的天空,可星星太远了,他看得见摘不到,连那燃烧的温度都无法触碰,只剩下身边一个将行就木的老人,每天呼吸出浑浊的气体,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话,看着他在整整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上涂抹着、画着东西。

 

“我拿空间站中的天文望远镜看到HAT-P-32b了,表面像是红色的流动的岩酱,但真要是说起来更像是会流淌的油画颜料——啊,说到这里我来之前人类的博物馆都转入地下了,卢浮宫的玻璃金字塔在飓风中坍塌了死了不少人,但是那些画却一点都没有伤害。应该说是宁可死掉已经很稀少的人类也要保证所谓的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作完好无损,其实我会想真正在那个年代,人命应该更宝贵才对吧?”

 

太宰治用笔在玻璃上画了一个圈,然后在圈里画上波浪,就像是他印象中的这颗热木星一样。他从来不会期待中原中也的回应,没人会要求一个快要枯死的老人能够有什么清醒的意识,来陪他一起辨别红红白白的光点们在当初被命名的名字是什么。太宰治偶尔也会忘记那些用字母和数字来标识的星球,他想,只不过是过了四年而已,为什么记忆就已经模糊了。

 

“中也,好亮啊,你来看看光吗?”

 

他的笔尖点着玻璃上的某个蓝白色光点位置,几乎要趴在上面去看那颗遥远的星,星光照在眼睛里,把他鸢色的眸子都照的明亮。

 

“是WR 102吧,中也。”他说,好亮啊中也,好亮啊。

 

亮的像是在黑暗的宇宙中点燃的火光,像是一颗真正的启明星,蓝白的光肉眼可见的散发着其中光谱所携带的厚重的氢和金属线。

 

“把它当做灯点燃的话,不需要1500年,他就会爆炸吧?”

 

“它只有1500年了,饶了他吧。”

 

身后似乎传来了潮汐的声音,轻轻地回响在耳旁,太宰治回忆着记忆深处踏在红色的海水中,从中拾起并放在耳边的海螺里,传出的是怎样的响动。

 

沙哑的、如同老旧风箱一般的声音,不是潮汐不是海,不是风也不是火,是砂是无机质,是浸透皮肉的窸窣声,也是挂在消失边缘的一声声回响。

 

太宰治回过头去,看到满脸褶子的中原中也从床上坐了起来,那双浑浊的眼睛泛着蓝,像极了他这个时候看着的,马上要燃烧尽自己所有的光,在1500年之内就会爆炸的星星。

 

“1、2、3、4——”太宰治数着自己手中写下的0的个数,中原中也醒来之后多半还是躺在床上,但是他却发现床铺间的霉味儿减轻了很多,对方能说话的时间并不长,甚至多半还是闭着眼睛休息的模样。可是太宰治却很兴奋,他睁大了眼睛靠近了对方,即使知道中原中也并不能透过单向的头盔玻璃看见他的脸,他也很兴奋。

 

210000摄氏度的高温,让蓝色的光都几乎快跨过数万光年的距离直达眼底。

 

他有时候会望着中原中也的眼睛,非常近的贴近对方,看着难得的蓝,问他光谱留下的痕迹究竟算不算是肉眼捕捉的最后的讯息。

中原中也并不是很爱理他,老朽的声线说出来也总感觉太过的沙哑。可幸好脑子还算清醒,知道有些疯疯癫癫神经质的太宰治要说什么、要干什么。

 

他在某天跑回来说,总觉得最近空间站里干净了不少,灰尘没有那么多了,金属的锈迹也没有那么糟糕了,那些破破烂烂的快要融化的塑料外壳也开始凝固起来。太宰治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却也一点都不关心,只是看着从玻璃外面打进来的光因为引力作用而折射出空气中悬挂着的尘埃,问中原中也,你还记得二进制数列的排位吗?

 

中原中也掀起沉重的眼皮看了他一眼,末了才十分艰难的说,即使你用引力公式推算出WR 102的距离,你也一辈子都不可能看到它的爆炸,看到它死去的模样。

 

“不是这样哦中也,氢这种东西太容易被点燃了,有些情况下只要擦着一根火柴就会燃烧。蓝色的恒星已经是光谱中最亮的星,是宇宙中颜色最少最稀有的星。但是你看他就要死了,被氢包裹着,那里散发出来的光无时无刻不在诱惑温度,其实真要是去想,只要带着一根火柴,那些庞大到数倍于太阳质量的恒星们都能一夜之间消失吧?”

 

他抓着中原中也的手放在手心里,枯槁的手背布满了褶皱和深色的老人斑,他笑着说,中也你年轻的时候手指一定长得很好看。然后这人却意外的抬起了眼睛,用混杂着蓝的发白的眸子盯着他,许久许久之后才轻轻的攥起了手指,握住了他的掌心。

 

“真空没有空气。”

 

“是啊,真空没有空气。”

 

没有空气就无法被火点燃,那些星星其实多半都是易燃易爆的元素组成,或许只是静电的那点动静都能让一颗几百万年寿命的星炸裂,但是它们却安然无恙的散发着自己的能量,把光从无尽远的地方扩散出去,让望远镜里看到的银河拥有自己的形状。

 

“是有恃无恐,中也,是有恃无恐。”

 

他伸出一根手指戳着中原中也的肺部,他说没关系的,无法燃烧也传递不出声音是没有关系的,达到沸点的方式又不仅仅是燃烧。

 

对方剧烈的咳嗽着,似乎要把肺都咳出来,太宰治就在一旁坐着,一边喝着标注着八十年前的时间显示的玻璃管笑着喝溶液,从头盔里伸展出来的食用管倒像是根吸管,他举着试管躺在中原中也的身边,说你看,隐藏在玻璃里的投影仪会标注食物存在的时间,可单位只标注到天,80年就是29200天,而一根试管显示不下加上天数之后的九位数字,只能转行变得不伦不类。

 

“29200摄氏度的恒星,该是很好看的蓝色才对。不过不仔细去辨别,去用专业的设备观测,那么从地球上看到的也都只是白色而已。这样好不公平,你说对吗?”

 

“有什么公平不公平。”

 

“红色和蓝色完全不一样啊,2000k以上的温度就可以成为红色的星,可是只有30000k以上才能成为蓝色的星,排在序列‘O’的类型只占主序星的0.01%,可序列‘M’的红星却有82%。按照这个比例来说一颗蓝色的星星是万分之一的稀有品种,而现在有一颗蓝星快要死掉了啊。”

 

前言不搭后续,话题的开头与现在落音结尾的内容八竿子打不着,但是中原中也居然接了他的话。

 

“化学燃烧和核聚变不是一个级别,你拿根火柴也点不燃一颗星星。太阳也不是没有氢,你看它被点燃爆炸了吗?”

 

可他跳过了这个话题直接进入了下面的对话内容:“啊中也!WR 102是WO2哦,整个银河系内已知就4颗,它快要死去了,我们在这里能看到照亮整个星系的光呢。”

 

“它的快死去,是1500年。人类都会灭绝了吧。”

 

这一点太宰治是知道的,甚至于在之前就已经进行过这个话题。可是他一点都不在意,而是用记号笔在玻璃上画了一个巨大的蘑菇云,随后站在璀璨的星河前对着身后毫无生气的老人说,那与我想看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两个人话题基本都只是星星,不说他们也不说自己,中原中也没有问过他是从哪里来的,宇宙中飘荡的两个人相遇了,不需要问出处,不需要问来者,手掌贴着手掌感受着对方的温度,就这么待在一起都能算是一种奇迹。

他问中原中也,你的眼睛还能看到东西吗。对方说可以,我看见你的头盔大的像是一颗蛋,晃得我的眼睛疼。

 

太宰治就笑,说你好讨厌啊。说完就爬上床,被褥里的那股子腐朽的味道还是有些重,但确实是比中原中也昏迷的那段时间好了很多,对方会嫌弃他的宇航服占地方,而他则是说这可是最新款超薄贴身耐用持久,不是我太占地方,是你的床太小了。

 

“你好可怜啊,中也,你好可怜。”他这么说着,伸手去揪对方的眼皮,然后翻了个身压在上面,看着这个老人没有办法只能这么瞅着他,眼睛里的情绪即使是虹膜都溃散,却依旧能够识别清那是什么。

 

是愤怒,是无奈,是懊恼,是厌烦。

 

于是他便笑,你烦什么呢,明明要烦的是我吧,你都要死了,马上要和这个空间站一起变成宇宙垃圾消失不见了,会不会腐烂都是两说,毕竟,真空。

 

“这颗光谱序列为罕见WO2的星可是银河系里已知的最亮的恒星,过程中突发的电磁辐射应该能将整个星系都照亮,并且持续几周到几个月的时间才会衰减成肉眼无法看见。那能量可是太阳一声辐射的总和,到时候会看到一层膨胀的气体和尘埃构成的壳,非常好看,就像是散落着星光的贝类。”

 

说完他停顿了一下,似乎炫耀着说:“这可不仅仅是百年难遇的景象啊。”

 

“说得好像你能看见一样。”

 

“我可以想象啊,中也真是无趣。”

 

中原中也问过,你只是个清道夫的话,为什么能知道这么多,可太宰治只是说,正因为只是清道夫,所以要知道这么多。

他在星环上捡垃圾,总归是要辨别那些星星能不能靠近,是什么级别,有什么危险。过后就来问中原中也,为什么你在空间站里生活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可对方缓缓地转着脖子拿那一张老朽的脸看着他,说并不是没学过高能天体物理学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可太宰治没有去管这个一语双关的反驳,他笑着说所以中也你就是个不长脑子的蛞蝓啊,说完就爬上对方的床看着外面那个巨大的像是眼睛一般凝视着他们的黑洞,静静的窝在这个老人的身边缓缓的睡了过去。

 

房间里是没有灯的,水晶吊灯也只是成为了摆设,可还好那些天体的光足够明亮,让他们在这种环境里依然能够看到对方的脸。

 

当中原中也能下地的时候太宰治托着自己的脑袋问,你是不是最近年轻了一点,而对方回过头看着他,蓝眼睛还是那么浑浊,但总归是可以伸手掀开被子了。

 

“你话好多。”

 

这小老头脾气不算好,如果不是身体情况不允许而且有气无力的样子,太宰治都能想象得到对方冲上来要打他的场景。可他正因为是这样所以无所畏惧,不觉得他应该尊老爱幼,也不觉得他应该有什么其他的反应。

他会捧着对方的脸,把自己头盔圆滑的玻璃直接贴在这人的鼻尖上,仔仔细细的去看,随后说。

 

“是真的诶,感觉老橘子皮都没之前那么老了,虽然还是干瘪的又矮又小,但皱纹似乎消退了不少。”

 

中原中也提起自己身上挂着的衣服就要踹他,可是超过八十岁的老人生活在氧气稀薄的太空站上,只穿着单薄的布料,走一步都觉得腿骨快要断裂,自然是不能把太宰治怎么样的。

说白了,翻身都费劲,更别说抽他了。

 

他把那些溶剂分批的拿出来放在房间里,偶尔有类似极光的光打进来,把昏暗的房间照成五彩的颜色,他站在光上看着自己白色的衣服上变化着色泽,转过头问中原中也,那些没过期的溶液都喝完了吗。

 

“不知道。”

 

“放了八十年诶,你是吃空气长大的吗?”

 

“关你屁事。”

 

“好凶啊,你个小老头怎么这么凶?”

 

“把小字去掉!”

吼完这句话对方就捂着嘴剧烈的咳嗽起来,太宰治带着嘲讽的笑持续不断,他走上去轻轻地拍着对方的后背,温柔的说小心一点啊中也,你可是快死掉的人,不要这么大声的说话,不然肺会抗议的。

 

中原中也问他为什么还不滚,他则是说要看着你死。

 

“我们都是异乡人,怎么说都该好好地看着同类去死吧?”太宰治拨弄着自己的手指,将落在上面的灰尘吹下去。

 

“虽然我很羡慕你快要死掉,但本质上来说你的寿命是从0到达了80以后,这个持续的时间我可是受不了,所以不论怎么想都很可怜啊——不要这么看着我,并非是嘲讽哦,死在外太空是很浪漫的事情吧,我们能在这里看到黑洞,1.8万光年以外是整个银河系最亮的恒星,1500年以后爆炸的余威会照过你的尸体,这么一想可真是浪漫啊,中也。”

 

他温柔着眉眼,把手指放在对方的面上,无法真正的触碰到那温热的皮肤,不能感受粗糙的肌理,只是知道他摸到了,摸到了这个苟延残喘还活在宇宙中的老人,如果没有他的话,他们都会孤独的死去。

 

中原中也说他并不觉得孤独,太宰治说那倒是,从房间对角线的那些舱室里发现了不少被白色粉末所覆盖的尸体,停在里面的冷冻仓都被破坏掉了,连床位型号都无法辨认。他问对方,你们这是发生什么了人死的这么整齐,而面对着散发出流动的熔岩一般色泽光芒的黑洞,中原中也的眼睛里明明灭灭的,仔细去看那双眼睛似乎没有水,而是无机质的砂。

 

面前的人静静的坐在床上,因为过于老朽所以皮肉都像是附着在骨头上的一层薄薄的皮囊,衣物挂在上面像是个麻袋,可是整个人却没有那种要死去的老人所拥有的颓废的气质,还是像一把火,一把剑,一把锋利的匕首,即使头发灰白骨质松软,可无论何时中原中也都挺直着自己的脊背,像折不弯的植物。

 

对方说,他们遇到了一处坍塌的星体,坍塌的速度很慢,慢到他们没有任何人发觉,却因此进入了被扭曲的引力中,渐渐地被拉扯,渐渐地被吸入,那处地方离黑洞很近很近,他们想要逃离,却发现引擎带动的速度无法无限的接近于光,于是他们选择减速掉头,可行驶了一段时间后却又因为无法拥有加速权限而再度减缓了速度。

 

“后来呢?”

 

“后来逃脱不掉啊。”

 

“减速度后你们的时间应该比坍塌的速度快吧?”

 

“是啊,可能量是不一样的,你该知道,当飞船选择减速掉头之后,其所度过的体感时间倍数于星体的时间,可本身作为观测者的位置上看,只是我们从一年的时间死去,变成了经历80年的时间死去。”

 

每个人的时间都是不一样的,因为每个人的运动方式是不一样的。太宰治熟读相关基础知识,在少年时期就知道什么叫‘自己贴在一起的睫毛所度过的一秒都不是等长的一秒’,只是没想到这艘飞船居然会选择这种方式延长自己的寿命。

 

“干脆利落的死掉不好吗?”太宰治发出疑问,这对他来说太蠢了,真的是太愚蠢了。速度越慢引力越小质量越小时间越快,在星体没有变化的时候强行的拉长自己所在‘场’的时间,企图从被波及的范围里逃出。可自身的时间变化是无法影响天体的变化,明明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不忍受任何痛苦就这么死去,但非要拉长战线,用八十年的时间和这段过程做斗争,最后什么也没救出,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活在这里。

 

“四百三十七个人,外加两个人工智能机器人,四百三十九个。”

 

“那就开舱跳出去,最多十分钟就死了。”

 

“我没有自杀倾向。”

 

“那你可真没意思。”

 

“活在煎熬中也是活着,总归是看到了坍塌的整个过程。”

 

“有什么?”

 

“有光。”

 

中原中也说,有光。

 

“我能感觉到时间流淌的很慢——不,应该来说除了我以外,别的其他什么的时间很慢。坍塌所形成的光应该无限的明亮,应该在几周的时间内就穿越整个银河系才对,可是我能捕捉到他流淌的痕迹……慢慢的从我的眼前过去,几周的时间延长成了80年的话,即使是通过了扭曲的空间而弯曲的轨迹都能看的一清二楚……”中原中也断断续续的说着,沙哑的嗓音很是低沉,像是磕在树皮上的砂纸,但并不刺耳,也不难受,“每天都会看到光追在身后不依不饶的越来越近,一开始是焦虑,但后来就开始记录,他追来了多少,追来了多久,最后被真正追来的时候倒没有觉得很难受,只是大家都死了。”

 

中原中也平静的说着这样的话,就像是在说一个属于别的故事。太宰治听了以后起初没有什么回应,过了一会才讲,逃了80年,可以了。

 

“但这么说的话,其实对于我来说,或许中也你可能和我差不多大,甚至于同龄。在你的时间内过了80年,可在我的时间里说不定只有几个月呢。或许是几个月前才从地球发射的太空站,只不过你已经经历了引力作用下无限延伸的年月,地球却还是那个时间。”说完之后就捧着中原中也的脸低下头去看,他知道对方无法看见面罩里自己的模样,却依旧乐此不疲的这么做着。

 

他说,是不是很不甘心啊中也,这么一想或许我比你还大,但是你已经老去,而我还年轻。

 

面前的老人笑着扯动了自己黯淡干瘪的嘴唇,咧出了一个充满了嘲讽意味的笑容,搭配着这张干巴巴的脸,总归是让太宰治看到了些许惊悚的效果来。

 

对方问他天天穿着个宇航服不累吗,他说还好,反正有自动清洁的功能,你这里也没有换洗的衣服,懒得脱。听了之后中原中也也就不过问这些了,他伸出一只枯槁的手指,就像是一节被折断后失去水分的树枝,指着房间的门说,我醒了,你以后去睡别的床吧。

 

这座空间站真的很大很大,大的有点过分了,可是如今看来只是吸收了周围的太空垃圾附着在外表上,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

太宰治摇着头死活都不出去,他说谁知道这个废弃的太空站里会不会有奇奇怪怪的东西,更何况那些死掉的四百三十六个人的尸体都在各个角落里,每一个人的表情都狰狞又恐惧,光是看一眼都会觉得晚上要做噩梦。

 

对方说他没出息,他点头应了,说我确实没什么出息,捡垃圾的活儿我也干的挺舒服。面前的人就问那你为什么还跑到了这艘船上,他则是说,好歹是人命,你那传来的求救型号滴滴叭叭的吵得我脑壳疼。

 

“所以你过来就只是想来捡垃圾?”

 

“什么捡垃圾?叫清道夫。”

 

“不过是一样的东西,你自欺欺人?”

 

“哦,那你就是我捡到的垃圾。”说到这里他想了想这个空间站的大小:“而且还是我捡到过的最大的垃圾。”

 

他爬上了中原中也的床,掀开了被子挤进去,旁边的人不知道多少次说他好胖好占位置,他也不知道多少次反驳说我体重正常不要污蔑我还有是你的床太小了。

中原中也觉得他在放屁,想抬腿把他踹出去,可小老头儿的脚骨一只手就能扣住,对方气的吹胡子瞪眼,翻过身就掀着被子背对着他。

 

时间在这里过的似乎很慢很慢,他的怀表还显示着时间,在午夜时分醒来,睁开眼睛能看到星球散发出来的光照在了昏暗的天花板上,他眨巴着眼睛坐在了靠近落地窗的地面上,他与中原中也说,再过一段时间就要接近黑洞的引力场了。

 

对方没有回应,只是拿着吸管吸着过期的营养液。太宰治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待回复,大概也就知道了这人的意思,他解开了自己给中也绑着的牛角辫,放在手中细细的把玩,然后从一堆灰白的头发里发现了几缕棕色的发,他低着头看着躺在手心里的长发,悄悄地藏进了辫子里。

 

“你喜欢留长发吗?”

 

“还行,但不喜欢太长的。”

 

“你的发质好差啊,毛毛躁躁的,果然是因为太老了吗?”

 

话虽然是这么说,却又觉得比起第一次见面,中原中也似乎也没有那么那么老了。当初刚刚在房间里发现对方的时候太宰治甚至以为这是一具干尸,如果不是还察觉的到微弱的呼吸,他早就掉头就走了。

而如今看来,面前的人却没有像最开始那样,满脸褶皱,皮肤暗淡,身上布满了老人斑,连指骨都变形。

气色好了很多,斑纹也消退了太多,脸上的褶皱没有那么深了,被他藏在白发里棕色的头发小心翼翼的编织在辫子里,太宰治一声不吭,只是凑过去嗅对方的味道。没有腐朽的气息,也没有日薄西山的死气,他突然意识到中原中也或许不会死了、或者说是,老死。

 

对方伸出一只手推着他的面罩,圆圆的玻璃外是中原中也嫌弃的脸,他紧紧地盯着那一双蓝色的眼睛,没有那么浑浊了,眼球里的眼白与眸子之间的边缘也没有那么模糊,他一开始看到的浅浅的几乎不存在的蓝,突然就清晰了。

 

他伸出手抚摸着中原中也的眼皮,不厚重也不松弛,轻轻地盖在那颗圆圆的眼球上,就像是远处那颗散发着蓝色光晕的星球。

 

他们两个人生活在巨大的空间站里,太宰治一点都不介意这里的脏乱差以及还有四百多具尸体。因为他发现掉落了满地的灰尘开始消失,脱落的墙皮被修补,那些换掉的设备有的也能用了,等他点开了某个走廊上的一盏灯的时候,中原中也已经可以披着大衣在房间外面走动,他们面面相觑的望着头顶上的灯,惨白的照亮整个金属走廊,因为时间太久而老旧的白色墙壁泛着些许绿的色泽。

 

他说,有点像恐怖片了。中原中也则是白了他一眼,对他讲说好的好像你以前看过一样。他倒是笑了起来,说你这个八十年前的老古董就不懂了吧,虽然娱乐设备几乎等于没有,但是地球上的人总归还是会想到办法的,我有一张几百年前老影片的记忆设备,花了大价钱从二手市场买来的呢。

 

于是就变成了他们两个人躺在床上望着脚底下透明的玻璃外璀璨的星河,一边交流着自己上天之前地球的现状。

 

他说红色的海水散发着腥味儿,上岸的人不多但还是有渠道。外面两颗太阳的天空变成了骤亮的白,就算知道其中一颗是假的却也热得不得了。

地球的另一端冰川都要爬到双子星的塔顶,生活在地底的人类学会了消化岩石,他们把所有能够提取营养的东西都压缩成溶液,然后放进玻璃管贴上标签分批售卖。

 

“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人类就会发展处直接提取生物能来维持生存的方式了。”

 

“那和机器人有什么区别,算了吧。”

 

“云端存储大脑?”

 

“得了吧。”

 

于是太宰治就开始掉书袋,跟中原中也说关于生物能与机械能之间的概念,对方窝在枕头里也不看他,末了等他说完才把脸转向窗外,问他作为一个捡垃圾的连生物科技都侃侃而谈是不是太奇怪了。

太宰治抿着唇笑,把中原中也的脸扒拉过来。

 

“还好吧,我上天之前几乎全部的人不是学习如何去研究人类该汲取的能量,就是学习航天与天体物理,艺术、音乐、甚至文学成为了不务正业的东西,路边随便揪个小孩过来都能给你背诵黄道星系。”

 

“真无趣。”

 

“是啊,真无趣呢。所以中也好笨。”

 

又是前言不搭后语,没有什么联系的结论,中原中也似乎都懒得搭理他,哼了一声就转过去了。他说根本无法想象你这么笨是怎么可能被送上天,毕竟我们那边每年都在更新携带人员的名单,一无是处的人只能被放弃在地球上。

 

“弱肉强食。”

 

“是的呢。”太宰治重新开始回忆起以前的事,漫不经心的继续说:“虽然到目前为止也没找到适合居住的类地星球但上面的人却一直一直的洗脑说快找到了,马上就要找到了这样的话,就算人类的数量已经很少了可再大的空间站也是放不下的,于是所有新出生的婴儿在成长过程中都会被灌输‘背不出来公式的话就会被丢下’的思想,不过如今能把垃圾车送上天的功劳也是靠他们罢了。每一个人长大都会成为相关领域的学者,给研究仪器拧螺丝的工人说不定都比你知道的多。”

 

“哦,那可真是厉害。”

 

“所以中也为什么连小孩子都不如呢?”

 

“我是工程师又不是专门学物理的!那些字母和数字组合成的行星名字鬼知道!”

 

“那还是好笨。”太宰治嘟嘟囔囔的无视对方的推搡,愣是把自己蜷缩在对方的身边,手指揪着逐渐变成棕色已经无法藏在白发里的头发,望着近在咫尺的人,问你能看见什么。

 

中原中也的脸的轮廓早没有了最开始的那种苍老的感觉,他努力辨认着,但确确实实的没有在过去学习过得书中记得任何一个宇航员是这一张脸。

 

“你说呢?”面前的人翻了个身伸出手敲了敲他的面罩,他猜测这人只能看到自己那张老橘子皮一样的脸。

 

“我哪知道。”

 

“所以说你笨。”

 

“滚!”

 

后来他们就开始说别的话题,比如虽然说全民理科生却也有一部分人坚持研究历史,非要找到曾经地球还是蓝天白云的时候,人类所生活过的风景。

 

说以前的土地里种植的都是绿色的植物,有大片大片的叶子,春夏秋冬有四季,太阳还没有吞噬水星轨道,望着天空是真的能看到仙女座星系。

 

“当时的人还不太相信觉得是无稽之谈,绿色的植物唉,谁能想象的到?或者说大片大片覆盖在地表的植物能够活着都是天方夜谭了。蓝色的海水也是,此前的推断还是黑的,毕竟地下矿石说不定会改变水质的颜色。”

 

“蓝色好看。”

 

他盯着中原中也的蓝眼睛点了点头说,是的,蓝色好看。

 

等到对方不再需要扶着墙才能行走的时候太宰治在一处坍塌的房间内找到了干净的水源,他兴奋的脱掉了身上的宇航服撒欢一样接了桶水钻进去洗澡,等到中原中也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泡了三个小时。对方看在门上看着他,说你就想是条丑陋的青花鱼。

 

他倒是不介意对方说什么,湿漉漉的躺在当做浴缸的废弃收纳仓里,中原中也说你躺着的东西原来是个动力仪器的外壳,但太宰治只是闭着眼睛摆了摆手压根就不在意这一点,他说他已经四年没碰过水了,别扫兴。

 

这算是他们两个,第一次坦诚相见。

 

“水质很不错,虽然辐射还是存在但是难得的居然有水,我太感动了。”

 

“你倒是心大,辐射病可没法治。”

 

“那正好,死在这里好像也不错。”

 

“想得挺美,别污染我的飞船。”

 

“不都死了四百三十六个吗?”

 

“那也没你的位置。”

 

他湿漉漉的爬出来,挂在中原中也的身上就真的像条鱼,他问你居然还知道鱼,鱼长什么样你知道吗?而对方嫌弃的要死想把他从身上扒下来,一边扒拉一边说书里看到过。

 

虽然对方是八十岁的人了,可是他们出生的时候基本已经没有什么海洋动物。

 

他就嚷嚷,我是青花鱼你就是蛞蝓,软趴趴黏糊糊没有骨头也没有脑子。

说完就切了一声,接一句‘哦我忘了你肯定连蛞蝓是什么都忘了’,然后被中原中也锁在了这个房间里。

 

太宰治赤身裸体的站在原地,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背,从头发上落下来的水洇湿了地板,昏暗的太空站从不点灯,全靠远处那个巨大的黑洞散发出来的边缘的光来看清环境。

 

他叹了口气开始撬门,随后赤裸着身体踏在走廊里。这里并不冷,之前对于他来说不冷,一步一步的踏着潮湿的脚印走了回去,他打开了卧室的房门。

 

寂静无声的空间站像是一艘遗落在海洋深处的船,没有船长没有导航只是这么静静地飘着,听不见海风忘不了海浪,等到要沉默的时候都掀不起一点浪花来。

 

他悄悄地掀开被子钻了进去,中原中也的后背带着点温热的温度,他凑过去贴着对方的脊背,一点颤抖着一边把自己的脸埋在这人的颈窝里,嗅着里面的味道,说我好冷。

 

他用手指把对方放在领子里暗淡的棕色的头发拿出来,随后又把自己的鼻子贴上去。没有了那股子独属于老年人的腐朽的味道,也没有快要死去的皮肤传出来的毫无生气的气息,连那些皱纹都不见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互相的真正的触碰对方,中原中也觉得他好烦,转过身想要把他踢下去,可是湿乎乎的太宰治却笑着蜷缩起身体,说你那么讨厌,我才不要让你舒服。

 

他总是觉得中原中也很差劲,可真要说哪里差劲却也讲不出个一二三来,他赤裸着摸着对方,说你好糟糕啊中也,皮肤粗糙头发暗沉个子不高,就像是个乱糟糟的中年人。

 

“你能把衣服穿上吗?”

 

“不要,宇航服太厚重了。”

 

“你之前不是还说很轻吗。”

 

“那是之前,我现在是自由的。”

 

自由的一丝不挂的太宰治扯着中原中也的衣服,手指指着面前人胸前的位置说,你这里原来长着一块好大的老人斑,就像是一块心形的叶子。对方拉开了他的手丢了出去,然后问,你不是从来都没有见过绿色的植物吗,他说是的,所以是我想象的。

 

“你都想象过什么?”

 

“想象过很多东西啊,不管怎么说从出生开始就没怎么见过太阳,人类都活在岩石挖空的地下,没有植物没有可以驯养的动物,连呼吸所用的氧气都是机器制作出来的。城市都是白色的墙壁和白色的管道,手指摸上去也都只是钢板的质感,所以总归想要看着点带颜色的东西。”

 

“你不是看过海吗?”

 

“正是因为看过了所以想看更多——红色太艳了,艳得过分,就觉得眼睛里需要看见点什么。”

 

“得寸进尺。”

 

“哪有?”

 

“你想要什么颜色?”

 

“蓝色。”他冲着中原中也的眼睛吹了一口气,“我想看蓝色的海。”

 

因为地球快要完蛋了,那些死在海水里的生物的血染红了整个海洋,里面的物质不断地发酵,让曾经是蓝的海洋从此以后泛上了红的颜色,从环太空的影像里去看,地球都成为了红色的星。

 

他说他想过以前的地球是什么样子,那些记载里的高山和湖水,各种各样的动物和植物,五彩斑斓的建筑与不同种族的信仰,叶子有绿色也有红色,树木长成比吊石车还高的样子,一年四季开着像是胚胎螺母那样的花,或许果子也像是摇篮仪器那样是连在一起的球,不过这么想的话可能有点恶心。

 

中原中也顺着他的话似乎也是想象了一下,果真是说了一句你好恶心。可他丝毫不在乎这一点,揪着对方的衣服就缩在里面,他与对方胸膛贴着胸膛,那点湿乎乎的水汽都似乎蒸发了,枕头的另一边被他潮湿的头发打湿,可他还要去蹭中原中也的脸,让两个人都不好过。

 

“只有看星星们的时候才觉得颜色那么漂亮啊。它们好美好美,不是白的,不是灰的也不是黑的,摸起来不是冰冷的钢铁,吃下去也不会没有任何味道,像是传说中的糖果,虽然我连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博物馆里陈列着的巧克力遗迹只是棕色的黑乎乎的一团,旁边写着的解释说那都该是被添加了色素的、五颜六色的颗粒,我想象不出来的时候,就会去看星星。”

 

“我也没有吃过,你问我这个我也不清楚是什么样子。你的身上好湿,就算不穿衣服也麻烦把自己擦干净——不对,我的床上不想出现一个裸男,太宰你给我下去——”

 

他不下去,于是两个人在床上扭打起来,可中原中也怎么说却也已经处在人生的后半段里,与太宰治这种二十多岁的青壮年无法比拟。他把人的胳膊拧着身后压在床上,对方的衣服被他掀开撕下与被褥缴在一起。

 

他凑到对方的耳边,趴在这人的后背上说,中也那么笨只会捣鼓那些冰冷的机器,一定是没有讲过那些长得如同糖果一样的星球吧?太可怜了,真是太可怜了。

 

他笑着,笑这人因为衰老的身体而有心无力的挣扎,笑这人就算是翻来覆去的骂他也就只有那么些单薄的词汇,笑对方即使看起来年轻了那么些年岁,却依旧干巴巴的像是个小老头,只不过头发的颜色变得鲜艳了,皮肤没有那么干枯了,眼睛看着明亮了而已。

 

中原中也总是会和他吵架,从今天为什么半夜三点起床到你这个人能不能把衣服穿上,他总是叼着过期八十年的营养液一边在纸张上涂涂抹抹,一边望着窗外的宇宙说,我们现在在一个黑洞的引力场边缘你跟我谈什么上午下午晚上午夜,然后又把自己赤条条的腿叠在中原中也的肚子上,老神在在的晾着他的身体。

 

对方似乎很想说你这是在性骚扰,但太宰治不介意,他不仅仅是不介意,他还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在乎中原中也的想法。他把画的乱七八糟的画歪歪扭扭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说,中也你想象过自己出生之前应该拥有一个怎样的世界吗?

 

“没有你的世界。”

 

“跑题,扣十分。”

 

他不满意这样的回答,于是两个人开始拌嘴,拌着拌着就絮絮叨叨、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说了起来。

 

“非要说的话,希望有能让舌头明确感受到味道的食物,正常的地表温度,还有就是正常的社会形态。”

 

很正常、又或者是有些正经过头的回答,让太宰治把他手里的儿童抽象画画上了粉红色的天空。

 

“我以为以你的智商来说,会默认地球上存在了150年的洗脑方式是对的呢。”

 

对方抬起眼睛白了他一下:“你真的找死?”

 

“你省省吧,现在新陈代谢数值是五十三岁的大龄男性中原中也,是不可能有力气把二十六岁妙龄的我随随便便的杀死在这里的。”说完他把地面的颜色涂上了深深的红,中间一条长长的河流则是明亮的蓝。

 

“还是这样好,这样的世界好看一些。”太宰治举起了手中的画,上面大片的红大片的黄大片的绿大片的蓝,他把所有的东西的颜色都调了个千差万别,中原中也看了一眼就说你这是瞎弄,可是他却觉得好看,觉得这样就好。

 

“总比一眼望过去都是白的世界好,如果真的出生在这样的地球,或许我就不会这么想要自杀了吧。”

 

他伸出自己布满疤痕的手,关节的地方有些扭曲,中原中也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只是看着对方伸出手指抚摸着他畸形的骨头,笑盈盈的说,是辐射病哦。

 

“一开始是皮肤脱落,就像是干枯的树皮一样掉下来——嗯、虽然并不知道树皮是什么样子但只是个比喻啦,外面的皮都翻卷起来露出下面红色的肉,然后就是头发脱落眼眶深陷,本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死了,结果还是被救回来了呢,不过时机不太好,畸形的这条骨骼没有办法痊愈,医生建议要不然直接打碎了接一个塑料的在里面,我想了想觉得不太好,所以就还是这样了。”

 

他停顿了一下又望着对方的脸,修长的指骨蹭着中原中也的眼眶,那下面摸着的皮肤几乎要没有了深浅不一的褶皱,只有眼角还有细细的纹路,他的指腹顺着方向摸下去,最后摸到了对方的鬓角,于是手指就顺进了发里。

 

面前人的头发很柔软,柔软到他都快记不起来白发苍苍的时候那一把一把枯草般的触感,他翻了个身压在对方的身上,畸形的骨骼硌着这人盆骨的位置,他说,活着其实很没有意思。

 

“那你为什么不去死呢?”中原中也这么问他。

 

“因为总是自杀失败啊。”浑身上下都是伤疤,还有因为病变而留在皮肤上的难看的痕迹,他让中原中也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感受着对方手掌心里传来的温度,随后又说:“这样看你真像是猥亵少年的臭老头。”

 

当即对方就扭着他腰上的肉让他重新组织语言,可太宰治又喊痛又在笑,最后扒开了对方的衣服一口咬在上面,说我要看你,中也,我要看你。

 

对方骂他有病,骂他是个变态,但他就是不管,非要去看。

他把中原中也绑在床上,撕开了那些早就没什么用的布料,细细的一寸一寸的观察着对方的身体,他说中也你的喉结一圈有明显的勒痕,说你后背蝴蝶骨上长着一颗小小的红色的痣,说你的肚脐形状好难看,说你的东西好小,软趴趴的果然像是一条没用的蛞蝓。

他们赤诚相对却不带一丝淫靡,就好像太宰治只是为了嘲笑对方一样,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对于他来说不存在在中原中也面前需要表现出羞耻感的必要,他们本来就是荒原中的过客,是不被人知晓的陌路人,是遗失在岛屿上的遇难者,是被关在牢房里的囚徒。

 

只有他们,也只能有他们,没有人能够逃出去,也没有人能够走进来,这片虚无一样的宇宙里只有彼此的一双眼睛注视着他们,除此以外就只剩下安静到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的星球天体,停靠在死水一般的空间陪伴着他们直到生命的尽头。

 

中原中也流出眼泪,棕色的头发在窗外黑洞边缘的光的照射下变得鲜艳起来,像是火烧般的色泽,却也没有那么的红,他捧着对方的脸,在静谧的当下,房间里昏暗着如同沉入海底的匣子,那些光只是透过海水堪堪照入的一丝明亮,隔着灰蒙蒙的水汽,连光都会扭曲。

 

而太宰治则是轻轻的舔掉了对方脸上的眼泪,舌头舔舐过的肌肤留下了他的唾液,他静静的看着中原中也的身上被外面照进来的橘黄色的光覆盖着,像极了他当年从辐射匣子的缝隙里望见的那一抹爆炸而出的光亮。

 

他说,中也,我们真是孤独的一对儿啊。

 

孤独的成为了无人记得的野原里苟延残喘的蝼蚁,孤独的呆在没有边界的世界,他们孤独的只剩下彼此,互相笑骂着对方的差劲,又互相的将赤裸的身体交叠在一起。

 

“糖是甜的,中也,我要吃糖。”他比划着外面的星星,然后窝在对方的颈窝里,掰着手指头开始数:“在地球上的时候从来不见那些传说中的美丽颜色,我一直以为人生就要这么寡淡下去,可谁知其实要我们去死的这片宇宙却拥有我最想要的东西,哪怕它从不留情。”

 

“天鹅座V404是鲜红色的,红的都看不见白色的光,R136al是暗淡的蓝,我以前总觉得这颗星星该是橡胶味儿的。”

 

中原中也说橡胶不是甜的,可他不乐意了,反驳道或许以前橡胶是棵树,树上结出来的果子会是甜的。

 

“船底座α就不一样,虽然也是暗淡的蓝可更偏向于白,我觉得比起橡胶更应该是——嗯——香水瓶?”

 

他也不管中原中也接不接他的话,他只是想说,只是想要吃。营养溶剂苦涩又寡淡的味道在口中久久不散,人总归得有点念想,才能坚持着在毫无意义的虚妄里逼着自己活下去。

 

“8亿3623万1000千米大小的红宝石,是最亮的红星,他在金牛座的眼睛上,中也,你说他是什么味道的?”

 

身边的人沉沉的睡了过去,那眼泪的水渍还留在脸上,他的手指卷着对方变得有些光泽的半长的发,睁着一双鸢色的眼睛注视着这个人。双手捧着对方的脸,轻轻地一声一声的呼唤着对方的名字,他卷着自己的舌肉用缠绵悱恻又温柔似水的口吻问,中也,你想吃红色的糖吗?

 

他抬头越过中也的肩膀看向玻璃,上面的倒映里自己的眼睛被宇宙中的光照射成了鲜艳的红,他静悄悄的凑在对方的耳边说,你想吃的话,我送给你啊。

 

这句话或许对方并没有听见,但是已经无所谓了。

他们在这里一直一直的呆着,一直一直的相处着。没人会问他什么时候回到那个狭小的垃圾回收站一般的飞船继续做他的清道夫,也没人问中原中也要不要离开这座已经废弃的太空站和他一起远走高飞。就像是太宰治想要自杀的心是真的,而他讨厌对方的心也是真的一样。

偶尔会摸着自己的胸膛感受着里面的心跳,对方会问他这是在干什么,他总是愣愣的放空自己,沉默到光线在屋子里划了个角度过后,才小声的呢喃。

 

“总觉得我已经死了呢,中也。”

 

他回过头看着一双蓝眼睛有些开心的笑着。

 

因为太安静了,因为太空旷了,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与永恒不变的光,两个结合在一起说不上是什么感受,明明五颜六色什么都有,却看在眼里就只剩下寡淡的白。仿佛置身在巨大的空洞中无限的下坠,即使能够触摸能够感受温度,却也有一种已经死在这里的错觉。

 

他说,要是不是错觉就好了。

 

可说完之后就低头去摸床铺上中原中也的手指,将自己的挤进对方的指腹里,随后收紧关节十指相扣。

 

可是啊,中也。他说,可是看到你却又会觉得自己其实还活着。

 

他这么和身边的人诉说着,然后翻起身压在了对方的上面,他静静的注视着身子下面的这个人,在像是荒原一样的这个房间里寻找着属于他的水源。

 

“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的话,会呆在那个由气体组成的类木行星的边上,那个星球的引力场很奇怪,很强很强,将周围漂浮的太空垃圾们都聚集成了自己的星环,从远处看是白白的一片,但其实都是这些年发射升空的飞船的残骸。我藏在里面的话就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没有快要枯竭的地球,没有那些歇斯底里的人们,不会被用刀子架在脖子上每天惶恐着世界末日什么时候到来,只要看着面前这个巨大到快要比拟太阳的行星,就会觉得死亡并不是难以接受的事情。特别是我看到上面云层从我面前迁徙而过的时候总会想,能看到这种景色的我,一定是死了吧。”

 

他笑着说,并且觉得毫无问题,回忆着在垃圾站里捡垃圾的清道夫的日子,太宰治都能笑出声来。

 

“可是我为什么会遇见你呢,中也,为什么呢?”

 

——你似乎就是在无时无刻的提醒着我,‘你是个懦夫’、‘你是个逃兵’。即使远离了地球,远离了太阳系来到外太空苟延残喘,也是会遇到一个人来打破你虚伪的幻梦。

 

在根本没有任何其他生命体发现之前,你知道在宇宙中遇见另外一艘飞船的可能性是多少吗?

 

太宰治伸出了一根手指说。

 

“是22079460347:1。”可说完之后他又收回手指,蹭着中原中也的鼻尖,“但这只是假设,事实上的概率应该是更低才对。是无限接近于0,是几乎不存在的可能性,是小数点之后无穷无尽的位数,永远数不到头,永远没有边界。”

 

太宰治发出了声音,不像是谴责,也不像是懊恼,他只是在问。

 

“所以说,为什么会遇见你啊,中也,为什么?”

 

中原中也把他从身上推了下去,太宰治倒在一边就像是一条缺水的鱼,旅途中行走着的旅人低头看着那片无垠的沙漠,沙漠的尽头是荒凉的戈壁,那些石头都没有一点灰尘能够刮下来咽进肚子里,似乎只有这条可怜的鱼置放在身边触手可及的位置。

 

他听到了这个旅人说,只是因为遇见了而已,不需要任何的理由。

 

对方就这么的静静的凝视着他,目光里没有怜悯也没有可惜,他短促的笑了一声,说你不怕我死了吗,对方问为什么要害怕,他说,因为我死了以后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中原中也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坐在床上低下头枕在了他的肩膀上,闷闷的声音传来,像是洞穿了整个引力场,从遥远的人类无法奇迹的地方传来的声音。

 

“无限接近于0就不是没有可能,只要前面的数字不是0,就会拥有奇迹。”

 

之后的日子里他们浑浑噩噩的度过,不存在白天黑夜,时间对于他们来说也无所谓了,每天就像是放浪形骸的人躺在床上赤裸相对,他喜欢扯下对方的衣服丢在地上,可是身边的人却还是保留着没有什么用处的羞耻心,会红着一张脸揪着衣角不让他扯,而在这种打打闹闹的日子间,太宰治发现这座空间站的形状,比一开始的时候要清晰一些了。

 

破碎的门与砸得稀巴烂的走廊自我修复了,他低头看着这样奇怪的变化却从未与中原中也说过,他说我们不要离开这个房间,就这样一直一直的窝在被窝里到老吧,可说完这句话看见了对方已经变得明艳的发色,接下来的词汇停留了舌头上,最后也还是没能吐露出来。

他转念又一想,他是不会活到那个时候的,如果某天真的想要去死的话,大概会拉上对方一起吧。

 

所以,他们是不会‘老’的。

 

骨骼没有那么脆弱了,皮肤也开始回归成年轻的状态,那些灰败的老人斑与橘子皮一样的褶皱消失的一干二净,有时候太宰治抱着这一具温热的身体的时候会感慨,他还是怀念之前那个拥有腐朽气息的小老头,至少比较乖,没那么多闲工夫来和他吵架。

 

他这么说的时候中原中也把他从床上踹了下去,而太宰治卷着被子咕噜咕噜的滚到了玻璃那块才堪堪停了下来,整块透明的墙壁都被他用记号笔写满了字迹,从那一天起他与对方就打着地铺,醒来的时候对着窗外的宇宙辨认着那些散发着各种光芒的星球写着字,睡着的时候就贴在一起,沐浴着黑洞边缘散发出来的光沉沉的入眠。

 

“所有的星星都是圆的吗?”中原中也问过他这么一个问题,太宰治起初还觉得有些好笑,但随后他说,不是的,还是有其他的东西。

 

“比如说天鹰座α,是夏季大三角的一角,因为8.9个小时就能自转一周,转速太快所以把自己转成了瘪的。HDE 226868则是在被周围的一个黑洞吃进去,如果去观测的话你能看到他流逝晋黑洞里的蓝色的光。御夫座ε则是跟一个神秘伴星周期性互食——你要是问什么是周期性互食的话,简单理解成他们两个互相在吃对方就行了。不过还有一个也很奇怪,半人马座V766所在的三合星系统包括一对食联星,所以看起来就像是……”

 

说到这里太宰治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虚抓了一下:“像是一个女人的乳房。”

 

于是两个男人就开始谈论其他的事情,渐渐的话题就直接歪掉了。

 

“你还睡过女人?”

 

“嗯哼,怎么样,没想到吧,和中也你这种处男不一样哦。”

 

“你他妈才是处男!”

 

“哇,难道你居然不是?”

 

“我……我是不是关你什么事儿啊!”

 

“所以说咯,还是处呢。”

 

他们就根据这个处不处、有没有睡过女人的话题来了个超过三小时的辩论,太宰治说他自己身经百战在地球上的时候多得是女人投怀送抱,而中原中也则不以为然,他觉得之后眼睛瞎了脑子不好使的女人才会无视他稀烂的性格决定和这张脸在一起。

 

“那是中也你太幼稚,不懂什么叫性感和风情。”

 

“你想说你很性感和风情?”

 

“不然呢?你觉得我的脸不优秀吗?”

 

他这么说着,结果对方露出了十分嫌弃的神情,躺在地铺上都离他远了点。

 

“你别靠近我,你的自以为是让我觉得很不适。”

 

“需不需要我给你讲讲美丽的小姐们的触感啊?”

 

“太宰治你给我滚啊!”

 

中原中也面红耳赤的呵斥他,然后用腿把他踢到一边紧紧的贴着玻璃。画在上面的墨迹等蹭到了皮肤上,太宰治抹了一把身上的痕迹,翻过身来就要报复对方。

 

他故意贴在身下人的耳边说,女人都是柔软的,总而言之都是比你要柔软许多的身体,他们很香也很柔嫩,和中也你不一样,你干巴巴的让人提不起兴趣,不会说情话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你这个样子才应该一个人一直这样孤独终老才对,余生的剩下这点时光有我陪着你该感恩戴德、该三叩九拜、该老老实实乖乖巧巧的听我的话,知道吗?

 

可中原中也只是骂他是王八蛋、要完犊子,是那让人觉得讨厌的青鲭,是那堆他看了就觉得倒胃口的绷带。

而他就笑,疯狂的大笑,捂着脸将笑声回荡在整个房间里,他用满是伤疤和淤青的手臂紧紧的环住了眼前的这个人,他们滚在地板上让星光落在身上,然后沐浴着这样的光芒互相撕咬。

 

而他则是在过程中发现,中原中也已经不是他一只手就能制服的无用的中年人了。

 

似乎比之前还要年轻了许多,肉眼可见般的活力了不少,松弛的皮肤变得紧致,连那一头本来暗淡的发色都明亮了很多。他看着对方的眼睛,眼球再也没有了那种浑浊的质感,水润且富有光泽,虹膜边缘与眼白的界限再也不模糊了,他注视着这一双蓝眼睛,终究是没有下死手,没有直接把对方耳朵上的肉都撕扯下来。

 

可他们还是那么的,相看两厌却从不分离。

 

在某一天中原中也将自己半长的橘色长发扎了起来的时候,太宰治撑着脑袋在一边,已经想不起来对方还是老人的时候长什么样子了。他现在满心满眼的都是面前这个年轻的、满脸胶原蛋白,身体的一切都色泽鲜艳的人的模样,而在这一天他们终于把储存用水用完了,于是难得的下了床离开了被子,打开了舱室的门。

 

太宰治看到了整洁的走廊,那些原本留在墙壁上被砸出的裂纹也都变成了平整的钢材,积满了一地的灰尘和乱七八糟的杂物都不见了,甚至于脱落的铁锈都完好无损,让人根本无法想象这是一艘早就废弃的空间站。他面不改色的看着这一切,而身边的人却也没有任何的反应,就像是本就该如此一般没有一丝异样的走在这里。

 

他们从一间储藏室里找到了最后的水与最后的营养溶剂,太宰治把它们都搬到了卧室的房间里,然后堆在一边低头数着。等数完了之后就回过头抱着中原中也的后背,用手指抚摸着对方光滑的皮肤与挺直的脊背,说我们如果用完那些东西的话,大概就会饿死在这艘飞船上了。

 

赤裸的双腿互相交叠,他们谁都没有去说之后要怎么样,是逃离还是死亡,是安于现状还是随便等死。因为不论哪一个答案对于太宰治来说都没有什么差别,他从来不在乎生或者死。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中也。”

 

他说,曾经在靠近一颗会燃烧发光的恒星的周围有一条最近的轨道,上面生活着一群人,可他们只有三天的寿命。第一天出生和生长,第二天衰老,第三天就会死亡。星球上有一艘能装下所有人的飞船,只要大家走上去就可以离开这颗星球,说不定就能活下去。可是所有的人都做不到这一点,因为他们只能活三天,而到达飞船的路程就正好三天。

黑夜冰冷冻人,白天炎热酷暑,没人能在三天坚持到达,因为大家都忙着享受最后的生命,他们只有,三天。

 

那后来呢?

 

后来啊——

 

他拉长了声音,随后低头对着怀里的人说,我也不知道啊,因为船上从来都没有任何人。

中原中也睁着一双蓝色的眼睛定定的看着他,末了才说。

 

“多一天,都是赚的。”

 

“是的,中也。”他说:“多一天,都是偷的。”

 

这个故事就像是随便就地编出来的没头没尾的小闹剧,两个人说过听过之后就再也没有提过了。

 

太宰治后来喜欢和对方抢水喝,因为东西是真的剩下的不多了。

偶尔他会什么都不做的只是盯着对方的脸看,小小的老头儿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只是小小的青年,满脸的胶原蛋白怎么看怎么像是个未成年,对方的胸部有被他折磨出来的淤青,脖子上也有青青紫紫的痕迹,那是他们互相骂着对方扭打在一起的时候留下的战绩。

 

他说你怎么这么凶,这么凶以后是会被就地降解的。中原中也呸了他一声,说你既然是捡垃圾的就和垃圾同生共死好了。

 

“你这是在要求和我一起殉情吗?”

 

听明白话语里究竟是什么意思的人薅了一把他自己的鲜艳的橘色头发,赤条条的从被子里站起来就要让他去死。

 

梦里总是会有一些恍惚感,很多东西都觉得似曾相识,却又觉得如此的陌生。他看着中原中也漂亮的脸蛋,完全无法想象曾经那个干瘪的老爷居然年轻的时候是如此好看的男人。太宰治在脑子里搜刮着曾经的记忆,可是未能在任何一本能够回忆起来的教科书上找到任何能够对的上号的人脸。

 

他问中原中也,这艘空间站究竟是用来干什么的。

 

对方停顿了一下,没有用眼睛去看他,只是说,是用来送死的。

 

太宰治自然是不信的,只是越发的觉得这里非常的熟悉,倒不是他曾经登上过什么空间站,而是那种似曾相识的熟悉。

连中原中也都看着有了那么一点点的相似。

 

整个飞船就好像开启了自动修复的模式,边边角角的地方都变得整洁起来,可是他们依旧还是窝在那个从来不点灯的卧室里,两个人在黑暗中睡过去,却又因为昏暗的光线能够辨认出对方的脸。偶尔太宰治会盯着自己脱下来的那件宇航服看着,圆形的头盔照映着他的脸,镜子一般的镜像让他发觉自己的脸似乎一直没有什么变化,等到看见上面出现了中原中也的面孔之后才回过头望着对方。

 

身后的人说,我带你去看鱼。

 

两个人从床脚随便扯了两块布料披在身上就走了出去,赤裸的脚掌踩在冰冷的钢制地板上却没觉得温度很低,这里已经不像原来那般的破旧和损毁,他们穿越了长长的走廊,穿越了一处放置着不同辐射源泥土的培养舱,穿越了放置着化石容器的房间,也穿越了一处种植着植物的培养室。

 

中原中也和他说,泥土里埋着的是传说中的农作物,只不过从来没有长出来过,那些化石是从岩石里挖掘出来的,人们都不知道究竟是一些什么动物,不过有专家猜测过小的那几个是故事里出现过的‘猫’和‘狗’,原来这里养着一朵斑百合,其实我觉得有点恶心,可最后还是没开出花就死了。

太宰治就这么听着,慢慢的随着对方一起继续的走在昏暗无光的走廊里,渐渐的有红色的光像是波纹一般打在了地上,半是透明半是晕染,摇曳在地上就像是曾经在地球冰原之上看到的绚烂的极光。

 

眼前的那个人站在一个巨大的玻璃墙壁前,而玻璃的那一边装着的是猩红的海水。海的颜色投影下来把中原中也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而他就站在不远处静静的注视着这样的画面,满心满眼的都是鲜艳的红。

 

对方说,这里有一只嵌合型的鲨鱼,是难得的他们在海水里发现的活着的东西。

 

太宰治看着中原中也敲了敲玻璃,随后过了一会那浑浊的红色海水就开始翻涌起来,就像是被放置在巨大玻璃缸中的人造凝胶,连那颜色的过度都看着令人舒适。

 

中原中也说,你看它是不是很大?

 

灰色的鲨鱼身上全是拼接而成的皮肤和边缘处缝合的线,丑陋的眼睛比一般画在书本上的鱼都要大,坑坑洼洼的鱼鳍扇动着海水,整条鱼都像是一只畸形的布娃娃。

 

“原来并不想要带着它的,毕竟离开地球之后也不知道它还能不能活着,带着海水升空也确确实实的很是麻烦,但是最终我们还是选择带着它。”

 

“为什么?”

 

“因为让它就这么孤独的死在了地球,就再也没有鱼了。”

 

对方告诉他,地球上已经快没有鱼了,就算深海里或许活着那么一两只大型的,可是他们已经看不见了。这条鲨鱼虽然很丑,但已经是能活下来的里面最好看的一只,红色的海水还是他们尽力挑选的,带上来的时候还费了不少功夫。

 

他就这么静静的站在玻璃前面看着这只畸形丑陋的鲨鱼在红色的海水里游着,随后在光线变换的时候稍稍侧过了头,他看着身边的中原中也趴在上面认真的注视着里面。就像是注视着什么其他活着的东西。

突然之间太宰治觉得自己不是很高兴,说不清是因为什么事情又或者是因为什么缘由,只是不太喜欢这条鱼,也不太喜欢这个地方。他伸出手扯了扯身边人垂在肩上的头发,凑近了去问,你叫我过来是因为什么,而中原中也先是拍掉了他的手,随后没好气的说,只是让你过来看看而已。

 

说完这句话走就到了旁边去似乎按下了什么东西,然后就看着面前的海水开始变得翻涌不息,里面的鲨鱼发出了鸣叫声,不像是尖锐也并不低沉,甚至是不像太宰治想象中的任何一种应该属于鱼类的叫声。

 

那样鲜艳的红就这么在他的眼前慢慢的褪去,如同褪色的斑纹连光的色泽都暗淡下来。

 

太宰治睁大了眼睛看着这样的变化,明艳到让人心悸的红,就这么在他的面前消散下去,似乎被什么吞噬,又似乎是急速的死亡。

身边站着的人的身上被投影下来的光也在持续不断的变化,水纹落在地上的反射也逐渐的变化起来,等到所有的东西都尘埃落定之后,他看见这个昏沉的房间里对方站在他的面前,身后是巨大的水缸,大到整个房间的一面墙壁都是绚烂的色彩。

 

他听到对方说。

 

“因为看到最后留下的东西之后,你就应该不会那么想去死了吧?”

 

莹蓝色的海水照在他的眼睛里,让中原中也橘色的头发都深了下来,本该是红的一片却因为这样冰冰凉凉的色彩而让浮躁的心舒适了下来。

蓝的海水中那条丑陋的鱼已经游进深处不见了,极光一般的水光照亮了这个漆黑的房间,他看到中原中也的脸映照在身边的玻璃上,就像是附着着一层明亮的泡沫。

 

“变色投影设备——倒是没想到还能用,海水并没有真的变蓝,不过还是可以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给你看看吧。”

 

他低着头望着对方的蓝眼睛,晶莹剔透的很像是那颗最亮的蓝星,他笑了一声走上前去拉住了对方的手臂,随后低下头让自己额前的刘海儿垂在面前人的额头上,近在咫尺的他们都能嗅到对方的呼吸,于是他便说。

 

“这样不好,还是让它去死吧。”

 

两个人开始着手准备着送葬这条或许是世界上最后一头海洋生物的鱼,他说我们把它放在宇宙的星河中让它自取灭亡吧,可中原中也骂他有病,裹着被子就不理他了。他凑上去烦对方,说这样多好,我们不是一直在说银河银河的吗?一只游在银河里的鱼,或许能够看到这样的风景呢?

 

可是他们注定是无法真的看到这样的景象。

 

太宰治亲自凿开了那一张巨大的玻璃,蓝色的水从里面流淌了出来,像是海啸,像是潮汐。他站在水里大声的喊着中原中也的名字,说中也你看啊,是巨大的潮汐,你会被淹死的吧!

 

那条鱼被水流冲刷出来,在运动着的海水里不断的游荡,打开舱门的时候能够感受到外面庞大的引力,就快要将太宰治撕碎,也快将他整个人都杀死。

鱼掉了出去,和那些水一起流失在了寂静的宇宙中,中原中也把他捡了回来,把湿漉漉的他丢在了两个人生活的房间里,问他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说,中也,我杀了最后一条鱼,以后这艘船上就再也没有活物了。

 

蓝色的眼眸无言的看着他,末了对方伸出腿踢了他一脚,骂了句神经病。他们一起躺在床上的时候中原中也被他抱在怀里,他的胸膛贴着对方的后背,连心脏鼓动着跳跃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已经成为少年的人问他,成为物种灭绝者的感觉怎么样,他想了想说,和你踹我的那一脚感觉一样。

他们逐渐的,距离黑洞的边界越来越近了。

而堆在房间角落里的溶剂也越来越少了。

 

可他们依旧每天过的浑浑噩噩,不知道几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太宰治问对方我来多久了,可是中原中也只是愣愣的、他也回忆不起来究竟来到这里有多久了。

 

曾经属于人类的时间对于整个宇宙来说毫无意义,他们太短暂,他们太渺小,他们无法用自己来丈量整个时空的长度,正如即使过了八十年,中原中也也依旧没有逃过那一束光的追逐。

 

他们都只是蝼蚁罢了。

 

在快要食物枯竭的那段日子里,太宰治变得喜欢在中原中也的身上留下各种各样的痕迹,他会一边强迫着对方一边说处男就不要有什么奇奇怪怪的羞耻心,乖乖听话就好。

 

但是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做【===】爱。

 

一个吻都没有,一句温柔的呢喃都没有。

他们心照不宣的不去谈论这样的事情,即使两个人早就坦诚相见。

 

他开始谈论自己以前的日子,会去说还在地球上的时候经历过的东西。他说他曾经目睹过自己母亲的死亡,正因为是这样,所以觉得死亡并不怎么恐怖。

 

“她啊,算是一个很迷人的女性吧,长长的头发带着卷儿,说话温温柔柔的,却并不怎么疼我。个子比一般的女性都要高,我以为她会再也嫁不出去,结果其实有很多人追求。而我又以为她会找一个德高望重的男人结婚,然后拿到一部分的继承权,能够就算背不出来光谱系数也不会被丢在地球上自生自灭,可他去找了一个一无是处的男人,没有住所没有收入,油光满面大腹便便。我问她是为什么,她说是因为爱。我笑她愚蠢,爱上这样的男人,但是后来啊……”太宰治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随后似乎是在组织语言,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后来啊,她要死了,跟男人说带着我一起走,我一直以为这个从来没有任何建树的应该被淘汰掉的男人会丢下我这个累赘,可他却一路把我送到了地下中央的大门前。然后我才知道她口中所说的爱不是对那个男人,而是对我。我拥有了一个进入地下中央的机会。”

 

“为什么?”

 

“其他的男人不止一个孩子,而我作为继子是绝对不会拥有这样的机会,她啊,和我说,这个男人没有孩子,所以一定会爱我,我觉得很可笑,人类的移情观念说不定就是灭亡的原因,理智上我毫无共情的余地,但是那一刻我却是真真正正的感谢着这个快要死掉的灰头土脸的人,感谢他送给了我这样的机会。”

 

“那你后悔活下来吗?”

 

“我可没什么后悔的事。”

 

“你喜欢她吗?”

 

“谁?”

 

“你的母亲。”

 

太宰治笑了一下:“我不喜欢。”

 

耳朵里似乎传来了什么鱼鸣叫的声音,中原中也伸出手抚摸着他的眼睛,他们房间里能够感受到的光变得明亮了许多,他抬起头越过对方的肩膀望着窗外,能够看到远处那个巨大的黑洞边缘流失而出的光。

 

“那你为什么非要杀了那头鱼呢?”

 

“因为不喜欢啊,中也,我不喜欢。”

 

他们是孤独的一对儿,没有温柔的注视着他的女人,没有那个将他推进门里的男人,没有那死去的四百三十六个人,也没有活在红色的海水中依旧能够游动的鱼。

他们就是他们,只有他们,也只能有他们。互相讨厌也好,彼此厌恶也罢,交叠在一起的身体赤条条的就跟刚刚出生一样,泡在圆形的子宫里,呼吸着羊水中携带的氧气,来到尘世的第一眼所见到的光,究竟是谁的眼睛又或者是从系外天空中射来的来自十万光年外的颜色,已经无人知晓了。

 

太宰治搂着中原中也被他折腾的满是瘀伤的身体,过了许久才在寂静的房间里听到一句话。

 

“他爱你。”

 

情啊爱啊之类的东西谈论起来实在是太奢侈了,那些被记录在文学作品里的字眼,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都是买不到的奢侈品。繁殖只是因为人类快要灭亡了,过程只不过是繁殖所需要的一个必去做的内容。他看着中原中也已经年轻到他都望尘莫及的脸,以及已经变得毫无损伤甚至各种设备都恢复正常的太空站,丢下了最后一瓶营养溶剂。

 

他们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人不喝水能活三天,而不进食可以坚持一个星期。

可当太宰治回忆着‘三天’究竟有多少是个什么概念的时候却发觉,这一切都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了,他的手掌抚摸着回复正常的印在墙壁上的标志,那是四年前他所离开的地球防卫部里,航天局的标识。

 

他回过头看着静悄悄站在他身后的中原中也,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问,你会活到多少岁。

 

十五岁的中原中也告诉他说,是十五岁。

 

 

 

 

 

 

 

“我十五岁那年地球进行了最后一次载人航天空间站的宇航员甄选,告诉我们在遥远的星系外找到了一颗适合居住的星球,让我们带着所有能够带上的东西登上飞船先去那里。”

 

——啊,对啊,在靠近仙女座星系边缘的地方是有一个新的小星系里发现了一颗类地行星,不用担心无数年后银河系与仙女座相撞的余波会影响到我们,那是最好的地方了。

 

“带着几乎所有遗留下来的人类文明,还有被冷藏着的人类胚胎,在全球范围里筛选了四百三十六名宇航员上天,只是为了去往新的家园,探索这条道路。”

 

——想带着就都带着呗,反正那些所谓的油画雕塑与文学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吧,带着也不影响什么,搁置在随便哪个角落里堆放着就可以了,实在不行按照标价分门别类,总之,随便你们,别来烦我。

 

“其实名额是四百三十八个,不算那两台只能AI的话,是双数。”

 

——关闭舱门吧,就这样可以了。

 

“我一开始是不在名单上的,但是在那一天却被通知要送上这艘空间站,我的年龄明明不够,是破格上来的。”

 

——啊,就他,他叫什么来着,多加一个人吧,把名字写上去……算了我自己写。

 

“大家都知道自己可能一辈子都回不来了,因为空间站的燃料是不能支撑往返的一趟,就算路途中经过了虫洞进行空间跳跃,也只能让我们过去,并不能回来。所以我当时很震惊,因为并不到能够登船的年龄,也并非是能够帮上什么忙的优秀宇航员,可我还是上去了,就在要起飞的那一天。”

 

——营养试剂带80年份的,大概那个时间之前就能到达,能到的话正好足够。

 

“本该是四百三十八个人,却只有四百三十七个人在上面,最应该登船的人没有来,船长抛弃了他的船。”

 

中原中也站在他的面前抬起头,那一双蓝色的眼睛自下而上的紧紧地盯着他,那里面的情绪就如同翻涌不息的潮汐,一浪接过一浪像是巨大的墙壁,铺天盖地的坠落下来要将他湮灭、要将他拍得浑身碎骨。

 

“太宰治,你没有来。”

 

 

 

 

 

 

四年前的时候他站在自己的研究室里,手里拿着的是一张印着特殊封条的机密档案,而负责人的那一栏则是写着他的名字。

他把手插在白色的风衣外,整个建筑都处在地下,任何一个角落都点着白色的灯光,似乎在自欺欺人的告诉所有幸存下来的人,我们即使没有了太阳也能活下去。

 

他面无表情的整理着写满了公式的纸张,那些画出来的各种图表和设计稿件都被他一张一张的撕碎后,再丢进碎纸机里完完全全的处理干净,然后靠在桌面边上点了一支烟抽了起来。

一支烟抽完的时间并不长,末了他打开门走了出去,巨大的空间站就停在他的面前,他像是一只蚂蚁仰望着主宰着世界的庞然大物,他对着自己的杰作笑了笑,伸手盖在了眼睛上,他告诉所有活着的人,我们能够继续活下去了。

 

 

太宰治低下头去看中原中也的眼睛,他伸出手用手掌贴着对方的侧脸,轻悄悄的问,你就是空间站吧。面前的人眨了眨眼睛回应到,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是啊,知道了早就知道了。

 

他笑了起来,捧着中原中也的脸揽在自己的怀里,他说你知道吗,中也,时间啊,时间才是最无情的东西。

 

他能够伸长,能够压缩,能够变快,能够减缓,唯一不能的就是逆转。

 

哪有七老八十的老头会变成十五六岁青春少年的事情发生,这是没有任何发生奇迹的余地,这是不可能视线的童话故事,是被完全否定的不存在于世间的真理,是钉在物理系统知识里最基础的地基。

早就认出来了,只不过从不敢说,说了就没有了怎么办,说了就消失了怎么办。

 

他说,中也,你死了吧。

 

不是质疑也不是询问,而是真真切切的笃定的口吻。太宰治张了张嘴想要说出点什么话来,却发现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内心的空洞被洞穿,怀里的人再也没有了之前那温热的温度,他在这个时候才真正的明白。

 

四年前他还在地球上,站在白茫茫一片的冻土之上望见自己亲自设计的飞船升空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十五岁的中原中也。

 

永远的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了,只是因为一念之差的事情,导致了此后所有的东西都滑向了悲剧的部分。

 

对方说,我们跳跃了三个虫洞到达这里,明明本可以逃脱引力的束缚,只要输入近光速设备启动内容就可以了,很简单的事情你说对吗,太宰?

 

他垂着眼睫,仿佛面前的人还留有温度,不做一声的太宰治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狗,浑身上下的毛都浸湿贴在身上,可怜巴巴冻得浑身颤抖,发不出一句呜咽也叫不出一声苦痛。他只是紧紧的攥着怀里的人,攥着头发也好,手臂也好,甚至是腰也好,只是想让这点能够温暖他的温度不要散去,不要消失,不要离开他,不要抛弃他。

中原中也的手从他的腋下穿过怀抱着他抚摸着他,后背的那一条脊椎被细细的触碰,对方的口吻没有任何的情绪,就像只是在叙述随便的一个不知名的人的故事一样,没有所谓的轰轰烈烈,更没有那些概括性的自以为是。

 

只是在说,大家都死了,太宰,大家都死了。

 

登船的四百三十七个人无一例外的都死了,甚至是没有那所谓的八十年的逃逸,他们根本就没有机会打开设备减速掉头,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们就都灭亡在了这片无底洞一样的宇宙中,无人得知也无人知晓,只是在八十年后的这一天遇见了逃跑的船长,而对于船长本人来说,却只是过了四年。

 

太宰你瞧,时间多无情啊。

 

引力越大,速度越慢,运动越快,则时间越慢。

 

对于太宰治来说他所游荡的那片垃圾场一样的气态行星周围拥有着巨大的引力,否则就不会吸引了周遭漂浮在宇宙中破碎的垃圾们形成了自己的星环,他在那里静悄悄的等待,等待着所有的人都死去,因为太宰治非常的明白,别人的时间都会比他快,会很快很快,快到他还年轻,但一切都沧海桑田,一切都骤然改变的地步。

 

所以说,你真是个胆小鬼,太宰。

 

中原中也笑他,笑他的一无是处,笑他的自以为是。笑他满口谎言的欺骗,笑他毫无真挚的情感。

 

对方揪着他的领子说,都是假的,你是个骗子。

 

太宰治低下头贴着对方的额头说,是的,中也,都是假的,我是个骗子。

 

没有那颗星星,是没有的,没有的。他们没有救了,他们都要死了,他们马上就会完蛋的。

 

再也找不到了,找不到比地球更美的星星了,找不到能够孕育他们的天体,找不到温和的有风有水有鸟语花香有日月四季的地球了。这是最后一个,这是唯一一个,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死掉了就是死掉了,他们这些人类会陪着这颗独一无二的星星一起迎来衰老的终局,会一起死在这个寂寞的星系里,寂寞的诞生又寂寞的死去。化作宇宙中的尘埃,到最后丁点儿都不剩了。

 

他站在人前,望着所有期盼着的眼睛,温柔的告诉活着的人,我们找到了,我们能活下去。

 

他微笑着说着惊天谎言,并且瞒天过海未能让任何的人知晓,他看着欢欣鼓舞的人们醉生梦死在他的谎言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他想,这颗星球是不会放过他们的,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企图抛弃它的人类。

 

空间站上所有的名单上的人,都觉得自己是去朝圣的信徒,每个人都抱着必死的信念,希望能够死在新的家园上,看到那颗即将成为他们新母亲的天体究竟长成什么样子。

太宰治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可终究他没有登上去。他的手里拥有整个空间站的最高权限,不论是打开近光速仪器的密码,还是解开冷冻舱的格式。无人能想象得到天上送死的那些人究竟发生过什么,就如同没有人知晓本应该被记载在历史里成为圣人的太宰治没有和他的信徒们一起死在朝圣的路上,而是一个人逃走了,逃到了一个会将时间无限拉长的引力场里,等到人类灭亡,说不定,他还活着。

 

“你说我们都会死,我们就真的都死了,太宰。”

 

只是需要一串简简单单的密码,所有人就都能活下来,可唯一的最不应该不在这里的人消失了,于是最不应该发生的惨剧也就发生了。

 

中原中也抬起手抚摸了太宰治的脸,十五岁的少年稚嫩又娇小,可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却意外的汹涌,他想象不出蓝色的海应该是什么模样,看是看到这样的一双眼睛却觉得,那时候的海也一定没有这个来的惊心动魄。

 

他无言的哽咽着,把自己的头放在对方的颈窝里,他想说什么,想要解释什么,可只有眼泪顺着眼眶流了下来。

 

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不是不想死,不是害怕死亡,也不是故意的欺骗那些所有的人。

他背负着这个谎言一个人孤独的于宇宙中流浪,他与垃圾做伴,没有任何人和他说一句话,面前巨大的天体无时无刻不在压迫着他,他以为自己是在赎罪,可事实上是,他害死了所有的人。

 

地球上的人醉生梦死的以为他们能够离开然后活下去,空间站的人怀抱着必死的信念死在了本不应该坠毁的地方。可事实上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太宰治歇斯底里的抓着中原中也的手臂说,不应该是这样的。

 

“你很讨厌我吧,太宰,从八十……不,从你的四年前,或许更早的时候,你就很讨厌我吧?”

 

中原中也的脸清晰了起来,在他的眼里变得清晰,也在他的记忆里变得清晰。他们本不应该认识,即使如此,两个人如今也只是见过了三次面而已。

他二十二岁那年,对方十五岁,他是整个人类最后的希望,而这个人则只是基地里一个不起眼的工程师预备役罢了。可是那明亮的色彩却似乎总是格格不入,他们之间并没有真的拥有很多很多的接触,只有两次无言的眼神交流。

 

他还记得,在登船之前,穿着宇航服的中原中也作为最后一个人站在队伍的尾巴上,踩在楼梯前的时候突然摘下了自己的头盔,似乎是知道了以后自己再也无法呼吸这么天然的氧气了,风吹来的时候带起了对方半长的头发,明艳的色彩成为了黑白相间的世界里唯一的光,他隔着无数来来往往的人群看到了这样的颜色,以及对方那注视过来的目光,一眼万年。

 

那时候他恶劣的想,这位少年一定会在上面终日的惶恐不安,终日的掰着手指头算着自己还有多少时间能活,但是最后还是一定能活到很老很老的年龄,说不定是六十多,也说不定是八十多。

 

太宰治牵起中原中也的手,说,对不起,中也,对不起。

 

他没能想到,大家因为这种细小的事情死在了这里,他没能想到本应该一直活下去的人死在了他们满怀希望登船的时候,也没能想到,这个被引力场撕裂了八十年、等待了八十年的空间站依旧在这里等待着,等待他这个卑鄙的逃兵来到这里。

 

他哽咽着问,你要杀了我吗,中也。

 

可对方却笑着说,我死了啊,太宰。

 

眼泪滴落在对方的脸上流进了衣服里,他躺在对方的肩头觉得整个人都无法提起任何的力气了。

窗外的黑洞越来越近,这艘飞船开始进入了黑洞视界的边缘,他们两个都要完蛋了。

 

可是那打在漆黑房间里的光却那么的明亮,他说,中也,恨我吧,你恨我吧。

十五岁的少年转过头看着他,却意外的说,我从不恨你,我只可怜你。

 

他看见过当他在名单上写下中原中也名字的时候周围的人幸灾乐祸的表情,也看见过那些虚伪的人拍着小少年的肩虚情假意的安慰。所有的人都认为登船的人一定会死在宇宙的哪个角落里,就是所谓的敢死队,就是所谓的替罪羊。他面无表情的默认着这一切,默认的让所有人都觉得这是真的。

即使无数的人都猜测中原中也是不是得罪了他,可他总是笑着望着少年的背影一字不说。

 

太宰治是什么人呢?

 

是一个聪明到令人畏惧的人,是能够对着全人类说出弥天大谎还从不面红耳赤的人。愿意承受孤独独自前往无尽的宇宙享受死亡过程的人,无人见过他脆弱的一面,无人能想象他落泪的时候,其实想做到这些非常的简单,只需要一个中原中也就可以了。

 

仅此而已。

 

他抿着唇想要触碰对方,即使知道这只是所谓的并不存在的奇迹,知道对方的尸体和那些泛白冷藏着的死人一样早就消失在了不知名的角落里,却还是小心翼翼的攥着对方的头发,攥在手心里,就仿佛这不是留不住的水握不住的砂,会就这么停留在他的身边,再也不会消失。

 

他说,好,那你就可怜我吧。

 

太宰治笑着,并且将所有的秘密都吞进了肚子里。真正的那个中原中也早就已经死了,死的透透的,死的再也不能再死了。

这是引力的奇迹也好,是神性的展现也罢,能够等到他过来的人除了对方以外再也没有任何的可能性。

说是自欺欺人也好,说是一叶障目也罢。他就像是沙漠里快死去的人,抱着一棵树怎么也不撒手,就算是毒藤、是仙人掌、是那些在课本书籍里写这个早就灭绝的奇奇怪怪的植物都无法让他松手。

 

这片宇宙大到无人能够描述明白它的恐怖,他不说,就是不存在了。

 

“你后来,怎么样了?”他问。

 

“你死前,会做什么?”中原中也问。

 

“不知道,会笑吧。”

 

“那我就是看着别人笑。”

 

光啊,太快了,快到大家放弃了挣扎,快到所有人都流着眼泪认命了。

四百三十七个人,大家随便找着自己身边的人,随后与之拥吻,在生命的最后望着宇宙中最明亮的光,望着那由星球的死亡而迸溅出来的极致的明亮而亲吻着。

 

可单数的话总归是有一个人落单的,于是中原中也静静的看着这一切,将所有的人死前的微笑留在了脑海里,从生到死,记忆一瞬。

 

“你该和我们死在一起的。”

 

光逃离不出坍塌的引力,却还是能将信息携带回去,中原中也凑在他说,我在最后的时候于飞船的名单上写下了你的名字,那是一张牺牲人员的名单,无线电的讯息将会通过80年的时间传送回去,而你登上这座空间站的时候,正好是八十年。

 

太宰治说好,我写下你的,你写下我的,我们扯平了。

 

可事实上是这种事情,是没有扯平一说的。

 

中原中也抱着他靠着房间的玻璃,他的头枕在对方的怀中,伸出手环着面前人的脖子,他说,不对,你还欠我一个吻。

 

四百三十八个人的话,是不会有人落单的,他亲吻着中原中也的嘴唇,一如他想象里那般的柔软。

本该在八十年前、又或者是更早,在四年前地球上的时候,他就该对着中原中也说,小孩儿,我要亲你。

 

他们就要死了,他们要死在一起。

 

对方轻轻的说,我记得你说那颗金牛座的眼睛是红宝石,太宰,你的眼睛是红色的。你有没有想过真的给我吃呢?

 

可中原中也没有想要等他的回答,只是指着外面巨大的黑洞,以及边缘散发出来的明亮的光与他讲,我们快要被吸进去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时间会无限接近于停止的。

 

他们的时间会在流动,但是却永远没有流动的尽头,就如同停止了一般,千年万年、十万年,或许他们都还保持着几乎从不流动的时间速度在被吸进去的过程中。

管他宇宙生生灭灭,管他星球起起落落,即使地球毁灭了,人类消亡了,而对于这个在荒芜的宇宙一角的他们来说,却还保持着互相拥抱这取暖的姿势,在一起亲吻着等死。

 

“我们会变成什么呢,太宰。”

 

“啊,会被引力扯进去撕碎吧,掉进去的话就会被黑洞整个的分解,分解成弦——虽然我说了你也不明白,但是我们会变成你想象不到的最基础的、比基础还基础的组成物质,碎成无数块的比分子还小、比夸克还小的东西,然后估计会融合在一起,成为里面的一部分吧?”

 

“那需要多久。”

 

“无限久,又或者是一瞬间。”

 

中原中也笑了起来,伸出手指将落在脸侧的碎发别在耳后,那些光照在他的眼睛里,让那蓝美丽的惊心动魄。

 

对方的手指敲在被画着儿童画的玻璃上,对他说,你之前跟我讲你想看那个叫WR 102的超新星爆炸的风景吧,如果我们就在这里被吸进去的话,1500年后对方死掉时候的迸溅出来的光达到这里的时候,说不定还保持在时间静止且被分解的过程中,这也就算是,能够看见了吧。

 

他笑着眨了眨眼问,你是在对我说情话吗,可不等中原中也回复什么他便抬起头亲了上去,在他们坠入深渊的时候,定格成了永恒。

 

 

 

 

无人能够逃离地球的灭亡的话,登上船的那些人,是会活下来的。

 

太宰治对着所有人说的谎言,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在许多年前那个男人带着他推开地下中央的大门的时候,有光从里面泄露出来,他看见一个蓝色眼睛的小孩儿手里拿着领取食物的号码牌,孤独的一个人在远处看着他,他们两个面面相觑,最后他轻轻笑了起来,问,小朋友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中原中也举起手里透明的438号号码牌对着他,隔着塑料的蓝眼睛晶莹剔透。

 

对方说。

 

“有光。”

 

 

 

 

-Happy End-

 

 

 

 

 

 

小后记。

 

虽然我扬言要写一个比《糖》还刀的刀子,但事实上是,这是我写过的最浪漫的故事,没有之一。而且是HE,是最HE的HE,是最浪漫的HE,没有之一,不接受任何的反驳。

我写完之后就觉得,天啊怎么这么甜啊,这么这么他妈的天啊,甜的我无话可说,甜的我原地打滚,他们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生不能生在一起,死就一定要死在一起。

什么两个人都死了所以很难过,不存在的,他们死了我在欢呼,他们死了我在大笑。我疯狂鼓掌我用力跺脚,我觉得这是他们最应该拥有的最圆满的结局,就是这个了,没有其他的了。

典型的路式浪漫。

 
 每一段对话和太宰治与中原中也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不是心血来潮,都是有内容的【情话】。

不要问中原中也是什么,他为什么还在。只是因为执念,只是因为他想要等待而已。

最应该上来的人没有上来,所以他在等他的船长,即使这艘船要坠毁了,谁都可以不在,但是太宰治必须在。

 

没有人会在乎太宰治,可是他会,所以他等了八十年。

可等了八十年也没什么用,因为早在那光追过来的时候中原中也就已经死了。

 

他死的时候没有人和他接吻,只有太宰治来了才能跟他这个吻,其实最后也是这个吻结束了两个人的执念,让他们拥抱着一起去死吧。

 

可真要是按照那个【黑洞视界边缘的时间几乎等于不流动】的结论来说,这不是死,而是永恒。

 

妈的,天体物理怎么这么浪漫,我激情落泪。

 

而且这也是一个,没有任何意外而造成的悲剧。

 

太宰治是个骗子,是个大骗子,是大屁眼子,是大猪蹄子。

 

他的两个谎言,一是地球上的人类都能活下去。二是上了飞船的人等同于牺牲自己去死。

 

可其实是,地球上的人没有希望了,登上船的人才可能活下去。

 

所以他写上了中原中也的名字,所以他没有选择登船。

 

一切的出发点都是好的,没有勾心斗角没有你死我活。只有‘我骗了大家所以不配活下去,放我去宇宙里孤独的死,而中也你去活吧’这种愿望。只是他没想到,该活的人没有活下去,该死的人没有死掉,他被流放在了宇宙之中,两边的时间流速不一样,他以为自己永远会和这些垃圾生活在一起,然后死在这里,就当做是赎罪。

 

然而另一边,他的中也已经死了八十年了。

 

说巧合吗?巧合,怎么这么巧合,为什么就这么巧合的死了?

说意料之中吗?意料之中,老子才不相信太宰治会活下去,也不相信他就算讨厌中也也不会真的让人去死。

 

所以说,到最后他们的相遇都不能说是巧合。认识的时候是因为光,分别的原因是因为光,死去的原因是因为光,永恒的原因也是因为光。

通篇没有提一句喜欢,连两个人的感情都没怎么去写,我觉得没有什么必要,那个在黑洞世界边缘欠着的一个吻就已经说明一切了。

 

这是甜文!!!甜文!!!我不接受任何的反驳!!!我是小甜甜!!!我好甜!!!

 

 

————

最后,我是真的好菜,被几个物理大佬按着头讲物理,我是弟弟,我是真的弟弟,有物理方面的错误是我太菜,大家也不要指出来了我真的太菜,我不想再面对物理了………………

 

 

路易。

2019.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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