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多字,一发完。


——————


叶修入伍那年,其实只有十六岁。

他家住在老京城的军属大院里,从小风里来雨里去疯惯了,没什么志向,读书读不来,文章写不来,和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反而是个才子,双百的分数每次拿回家里来都跟叶修两张堪堪及格的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上到他爷爷,下到家里养的小狗都知道,一到期中、期末的时候,叶修这个人就开始玩失踪。

叶家上下三代都是军人。往上数到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军阀时期,叶修他太爷爷就是某个大军阀手底下的兵,他爷爷在抗战的时候也参了军。新中国成立了之后就按功勋排位,他家就分在了军属大院的小阁楼里,颇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正因如此,叶家三代单传后终于下了个双黄蛋,可把老爷子给乐坏了,心想这回再也不能让孙子继续从军了,于是把俩孩子一起送到了学校里读书。俩小孩儿还不大点儿只会吹鼻涕泡的时候就被老爷子叫在跟前,耳提面命道,不考个博士出来就把他俩的屁股给打开花。

那在战场上杀过人的叶老爷子哪里知道什么教育方法,只明白老祖宗“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老话。这个行为就导致了乖乖男叶秋小朋友皮都给绷紧了好好在学习,没到初中就有点近视的倾向了;而另外一个老大叶修,那是胆子比天大,猴儿一样能把天给捅破了,一点没把叶老爷子咣咣敲在地上的拐杖当一回事,依旧我行我素,该吃吃该睡睡该玩玩,反正就是不干正事。

可要说叶修笨,他还真的不笨,机灵劲儿那是连大人都比不上,可是就是不爱看书本。十六岁中考的时候,那分数可是把老爷子气得脸红脖子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眼看着就要出人命,叶父叶母赶紧把老爷子按在椅子上顺着气儿,叶修才捡回一条小命。

老京城的几家军区大院有个传说,当年腿脚不好的叶家老头拼刺刀的技术最是出神入化。前些年京城这边治安不好,六七十来岁的老爷子路上遇到贼人,一拐杖下去就需要打电话叫急救车,结果被拉走的是带着手铐的小偷。

本来说好的这俩宝贝蛋子谁都不送去当兵了,可十六年下来,俩凤凰蛋只剩下一个,叶修那就是块石头,摔几下也不会坏,干脆丢出去让大水冲一冲吧。

这话是下来了,免于高中之苦的叶修还没蹦跶两下,就被一家好几口送上了去青岛的火车。这人还没反应过来是不是家里破产了要开始卖小孩儿了,那边一个穿着深绿色军装的负责人就过来把他领走了。在火车上颠巴颠巴过了一天一夜下了地,这腿还虚着直不起来,他又被人提溜着送到了军营宿舍里头去。

这还有啥不懂的,不就是被家里人坑的又去当了兵吗。

宿舍本来是十六人间,但由于叶家的鼎鼎大名传出了京城,尽管军队不分三六九等,但特殊阶级就是特殊阶级,从小锦衣玉食的叶家小少爷就被负责他们这个队伍的军官一脚踢进了个二人间里。刚进门的叶修看到了房间下铺还有个五大三粗高高壮壮满脸凶相的韩文清时,不由得一哆嗦。

要说叶修和韩文清的缘分,那就像是鞋底子踩上了牛皮糖,撕都撕不下来。虽然他这个叶家大少爷威名在外,但说句实话,刚刚入伍的叶修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作为一个男性勉强算是有些力气,但是跟这一批新兵蛋子们一对比,妥妥是个垫底。而韩文清就不同了,一张国字脸看着就像个老大哥,浓眉大眼五官端正,乍一看还能夸一句“小伙子英俊”,但看久了就莫名发怵。在他俩混熟了之后叶修打趣过,说韩文清的长相就像是古代行侠仗义的侠客,不过是那种被画了画像挂在悬赏榜上也没人敢去揭榜的存在。

这韩文清不是个能开玩笑的人,但也破天荒地问了句为什么,对面答:“因为你长得像土匪头子,凶名在外的那种,就算劫富济贫,人家老百姓也会以为你是黑吃黑。”

就这么一句话差点没让韩文清把叶修从小二楼给薅下来。也幸亏他俩住的是小二人单间,不然让别的什么人看见韩文清还能跟叶修打闹起来,眼睛都能给毒瞎了。

说句实话,十来岁的少年哪儿有那么老成。虽然说他俩性格差的太多,一个太吊儿郎当不务正业,一个太行为正直举止端庄,但本质上都是十六七岁该上高中的年纪,叶修再浑也浑不到哪儿去,而韩文清再凶,他也是会笑的。

两个人在日常生活中磨合了几天,韩文清竟然就真的莫名其妙成了叶修单方面勾肩搭背的好战友。

这个结果就导致了——韩文清每天都要想办法把瘫在他肩上刷牙的叶修给捋直了;把困到差点没把筷子捅进自己鼻子里的对方给掐醒;又或者在跑步的时候绞尽脑汁摆脱那只揪着他衣角不肯撒手的“橡皮糖”;不然就是跟着叶修一块受罚,被推到墙根上站军姿。

叶修是知道的,知道韩文清这个人只是长得凶嗓门大而已,最多会被惹得吼出自己的名字,根本不可能揍自己。获悉了对方这一论断的韩文清当场就是一个巴掌拍到了对方的后脑勺上,“啪叽”一声,差点没把人拍到地上去。

同时,他们两个也成为了整个新兵营名气最大的两个新兵蛋子。一个是态度端正、体能上佳、成绩优异,一看就是部队要的好苗子的韩文清;另外一个则是,干啥啥不行,跑步跑不动,负重负不了,明明体能跟不上但就是堪堪卡在及格线上,劝退劝不了,留又留不下的叶修。

说实话,他们两个的关系好,惊掉了一群人的眼睛。毕竟叶修和韩文清两个人往那边一站,光是肉眼看就知道完全不是一类人。然而事实就是,男人的友谊是真的很神奇,嘴贱到入伍一周就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的叶修,几乎天天都像个没骨头似的爬虫往韩文清身上一靠,这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日常开始嘲讽。有时候是嘲讽对方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没点团结友爱的精神,在负重跑的时候把他也给背上;有时候又是嘲讽其他的战友团队协作的时候居然起了内讧。

可能是耳濡目染的时间久了,连韩文清都学会了点叶修嘴上不饶人的精髓,于是在某一天和对方靠在操场边上的时候说,“叶修你晚上睡觉的时候能消停点吗?”

叶修一惊,“我哪里不消停了?”

然而韩文清只是瞥了他一眼,然后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听起来就特别让人想浑身起鸡皮疙瘩。

“半夜肌肉酸疼得直叫唤,外面巡场的教官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

 

事后叶修惊讶地拍着韩文清的背肌说,“好啊你个老韩学,会调侃了是不是!?我不管我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创伤,你必须要负责。”

韩文清一听这个就乐了,问,“怎么负责啊?”然而叶修想了想说,“要不你帮我买包烟吧。”可结果就是,他刚刚说完这么一句话后,韩文清拉下脸来抬起步子就要走。眼看着对方冲着教官去了,叶修手脚并用把这个一米八的壮汉给拉了回来,嘴上喊着“哎哟哎哟老韩啊韩哥啊不就是一条烟吗你至于吗还去打小报告你掉不掉份儿啊”。然而韩文清不为所动,坚持要去找教官举报这个小小年纪不学好,在部队里还惦记上烟了的叶修。

最后叶修是真的没办法,手里扯着韩文清的裤腰带才堪堪把人给制止了,一脸“你要是告密我就扯了你的裤腰带让你公开处刑看谁比谁惨大不了一起玩完儿”的表情。

最后两个人蹲在墙角,叶修嘴里叼着个狗尾巴草怀念着烟草诱人的芬芳,而韩文清则是做着深蹲运动给自己热身。他们两个在一起是真的又折磨人又相性极佳,折磨的是叶修,舒坦的也是叶修。明明每天早上起床能多磨蹭个十来分钟,他却会被韩文清一把从被窝里给薅出来;想要找几个兵蛋子排排蹲在墙根边上吸一口烟,就会被对方一脚踢出去,连火柴盒都摸不到;本来凭着小聪明以为负重跑能少跑几圈,结果韩文清这个魔鬼自己跑就算了居然还数着他的圈数,比他爹都操心。可事实上不知为何,叶修却没觉得韩文清这个人不好,反而两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关系更亲密了。

有时候叶修会想,不对啊我也不是个抖M啊。这话说出来时韩文清瞥了他一眼,笑着说,那你也跟S没什么关系。这个回答吓得叶修一激灵,用看怪物的眼神盯着对方,说没想到啊老韩你居然还知道这个?

“我又不是什么老年人,为什么不知道?”

“我以为你已经提前步入老年生活,就差去跳广场舞了。”

说完就被韩文清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接着两个人端着饭在食堂里面对面吃着。

其实韩文清对于叶修居然能够待到现在也没被劝退挺意外的,但是想想,叶修这个人虽然说看着很不着调,但是却是那种想要做什么就会坚持去做的类型。他俩在这个部队里待了一年的时间,上面就搞了个演习,说是要给他们分兵种,但具体分什么没有说,只是让他们这个部队里所有的人自行分组,几个人都可以,连分类内容和作战演习内容都没有说。

无需商议,韩文清和叶修两个人直接就默契地组了队,外加几个在食堂经常凑桌的战友,几个人窝在草丛堆里,就想着怎么干掉其他的人。

其实这一场演习他俩的成绩不是最好的,一起组队的几个人也在途中陆陆续续地下了场,因为这算的是集体分数,俩最高分被淘汰出局的几个人给直接拉下了几十名。事后,叶修和韩文清躺在宿舍里光着膀子吹着空调喝着冰水感慨人生的时候,当初一脚把叶修踢进宿舍的那个教官,就来通知他俩分类下来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觉得他俩几十名开外的还有特权咋的了,结果下来的解释是他俩个人的分数太扎眼了,所以直接被人拎去分区了。叶修被划到了华北,而韩文清则是去了西北。

两个人是真的没想到分别来得这么快,他俩还说这回出去一定要翻墙买烟,结果烟没有买到就要离开了。

临走的时候叶修大包小包的,算是韩文清送他上的火车,等到了火车上,叶修还扒在玻璃窗前企图挤两滴鳄鱼眼泪来,但是被韩文清一脸嫌弃地给瞪回去了。叶修挥着手说,老韩啊我会想你的我会给你写信的。等火车开远了,连人影都看不见了,韩文清还是站在原地一直等到那辆火车消失不见。

他们两个一直这个样子过了三四年,期间信件虽然一直没有断,但是却从来没有见过面。叶修依旧在当兵,但是走的是指挥的路子。上面也知道他这个人是真的体力不行,硬件设备跟不上,然而脑子却是真的好,玩起策略那就跟打小钢珠似的无师自通,常常坑的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啧啧摇头,一边咬牙切齿恨得要死,一边又觉得后生可畏简直可喜可贺。

这些年他也问过韩文清的消息,说是直接进了特种兵部队。叶修一看,嘿你个老韩不入军队结果当了特种兵是打算以后去境外晃荡吗。对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跟他讲让他自己想办法把俯卧撑做到150个再说话。然后叶修就不说话了,在信里给他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猪佩奇,说什么“粉红色的吹风机赠送给你”。

这两个人明明可以用手机联系,但是叶修就是不爱用手机非要写信。韩文清觉得麻烦但也同意了。三年来两个人互相寄出来的信攒了满满几箱子,有时候就那么两句话,有时候能写很多纸。

其实在很久以后叶修才知道,原来韩文清自己也就是个二世祖,只不过是西北那土地主家的二世祖。而且准确来说,人家也不是土地主,因为对方的家庭成分比较乱,出过军阀也出过大商人,还有新中国第一批的海外留学者。本来他这一代是想要个入伍有军籍的,结果韩文清一头拐进了特种兵部队,虽然说也没差,但总的来说也不是个和家里预期一样的结果。

这时候叶修才想通,怎么新兵营那边就一间两人宿舍,还就给他分配了个韩文清。

后来写信提了一嘴也没想多问,但是韩文清这个人比较实诚,三下五除二的都跟他说了个明明白白。

叶家是军人世家,是有功勋的,而韩文清在西北那边也是挺有名的,家里成分多,也有京里的人,虽然不如叶修在这边有着鼎鼎大名,但总的来说,也是不差钱不差缘的那一类。叶修一想不对啊,那你这种身份干啥跑到境外那边去浪,但韩文清就回了一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气得叶修是脸红脖子粗,心里写道,行啊你个老韩知道呛我了是吧?

结果下一封信里对方就回了一句话。

——跟你学的。

学学学学个锤子!

虽然叶修心里这么想的,但是并没有写下来。因为他觉得以韩文清的那种性格,可能会从边境部队飞个八百里回来把他按在地上一顿胖揍。

这人的性格太直了,直到已经不是那些小姑娘嘴里的“直男”能够比拟的存在。两个人之间的交流话题经常会出现普通青年男人会出现的标准问题——找到女朋友了吗。

其实像他俩这种家庭情况基本就告别了自由恋爱,看看其他阶级家庭里的红三代、军二代,大多是家里人给安排的门当户对的婚姻。这并非是因为看不起其他的女孩子,只是家庭条件很难合适而已。

叶修对恋爱没啥想法,但是他是真的想象不出来,什么样的女孩儿才能跟韩文清这种不锈钢直男相处。他抱着八卦的心问过几次,可对方的回信里那种口吻嫌弃得白眼儿都要翻到天花板上去了,然后说——

边境部队一位女性都没有。

这种回答把叶修逗得乐得不行。在回信里说什么,要不我给韩家老爷子去封信,说老韩在部队里跟个绝了种的老黄牛一样勤勤恳恳地工作,就是没有对象,你说好不好啊?

他是知道韩文清想给他回一句“好个头”,但可能这个回答不是那么的掷地有声,所以最后那封信的回信里只有一个字。

——滚。

 

他们就这样分隔两地当了好些年的兵,韩文清在边境那边缉毒与维护治安时立了功也受了伤,但提了位置做了个大队长。叶修在京里熬了些年,熬出了资历,更何况他本就算是个用兵奇才,这边也不可能一直压着不放。

边境那边乱是谁都知道的。叶修得知韩文清受了枪伤,还被运回了京里的大医院看的时候,他就连班都不上了,直接请了一周的假跑过去看病人。可本来这伤患就是连夜送来的,等叶修得知消息并在京城的三环线上被堵成狗的时候,那边手术都已经做完了。

因此等叶修到了专门的军人特殊病房的时候,床上已经躺着一个面色苍白吊着胳膊一看就是手术结束后处于贤者时间的韩文清,本来挺悲伤的叶修在看到对方的脸之后,也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两个人完全没有那种多年没见面的生疏与尴尬,叶修走进去拉开了床边上的凳子就坐了上去,然后一手苹果一手水果刀,就开始削了起来。

两个人就天南地北地唠着。

什么都唠,唠这伤咋回事儿啊?唠谁打的啊?唠开枪那个小兔崽子被按在地上乱棍打死没?

又唠你怎么看起来胖了?老韩瞧瞧你这样,不行,我要拍两张下来过几年嘲笑你。说完叶修就掏出老韩的手机对着自己就是一张自拍,背景里是黑着脸青筋都气出来的韩文清。

 

修养的时间一共是一个月,但是叶修只请了一周的假,之后的时间就直接把这尊大佛请到了京城叶家的军属大院小别墅里。叶老爷子当了一辈子的兵,打了半辈子的仗,最喜欢的类型也就是韩文清这样的。爷俩一见如故,叶修就看着自己的爷爷拉着韩文清的手,从他零岁开始不穿尿不湿尿床开始絮叨,眼看着就要一口气说到他五岁还穿着开裆裤的时候,就立马劈手夺过了韩文清的轮椅车,一转身就溜了。

身后是老爷子的怒吼,叶修充耳不闻,等出去之后才发现轮椅上的韩文清憋笑憋得严重。

“你五岁——”

“我告诉你啊老韩,,今儿我就跟你同归于尽!信不信我这就把你这小推车丢湖里去!”

 

一周过后叶老爷子不仅觉得韩文清这个大小伙子根正苗红,还开始可惜自己是叶家人,不然就跟对方称兄道弟了。要不是叶修及时蹦出一句一句“辈分不对”,可能在今后自己就多了一个同龄的二大爷。

连叶秋也说,这韩文清性格直爽为人正直,怎么看怎么不应该是叶修的心灵之友。这话让他听了是恨不得一脚踢到自己弟弟的屁股上,然后来一句:

——什么心灵之友,明明是闺中密友。

但后来他又觉得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太凄凉了,只好每天吃饭的时候把自己碗里的胡萝卜全都盖在了韩文清的米饭下面,悄无声息的,偷偷摸摸的。

一个月其实说快不快说慢不慢,第二周的时候韩文清就能离开轮椅下地走路了,第三周就能出门绕着军属大院环着慢跑,第四周就能单手按着叶修的碗,逼着他把一盘胡萝卜和芹菜都给吃了。

“干啥啊你是我老妈啊?还管我吃饭?”

“叶老叮嘱过的。”

“我爷爷叮嘱你干啥?”

“说你二十来岁快三十的人了还挑食,丢人。”

“这我亲爷爷??”

是不是亲爷爷那当然不用怀疑,但叶修是真的怀疑韩文清再这么下去就成他二大爷了。在一个月后对方回到边境部队,几乎全家都出门相送,一直送到了对方上客运大巴去火车站,这排场可是叶修都没体会过的,想当初送他去部队的时候,简直是揪着领子薅到了车上。一想到这里他砸吧砸吧嘴,韩文清看了就剥了个杨梅塞在他嘴里,叶修含着酸酸甜甜的梅子就再也没哼哼唧唧了。

最后进了火车站里送行的只剩下他一个人。叶修是在检票口的位置跟韩文清挥手告别的。他俩认识了很久很久,见面的时间却并不多,然而隔着人山人海叫着对方的名字,约新年年假再见的时候的心情却并非是客套。

已经快被人流挤没的韩文清最后举起了手挥了挥,人高马大的好处就在这里,叶修就一直看着对方走远,走到了他的视线之外,也还是又过了五分钟才转身回去。

 

他们这个约定约了五年都没能实现。

 

有的职业真的不是想放假就放假,法定节假日也不是对他们这种人开放的。别说新年年假能碰个头,对方连回一趟青岛老家都难得很。边境驻扎的队伍不比其他,每年在这个点儿叶修也只能挤到自己弟弟叶秋的房间里,抱着个电脑跟韩文清来一场短暂五分钟的视频电话。

有时候叶秋还会嘲笑叶修他们这样就跟个异地网恋一样,可再怎么说,他俩都风雨无阻地连了好些年的视频。

又过了几年,每年他俩有可能在一起说说话的时候,叶老爷子都会问问小韩咋样了,他就嗯嗯啊啊地回复着。每年的信件也没有断过,偶尔对方也会从边境的地方寄来一些东西,每次拆开看看也都是当地的手信。近些年来叶修则喜欢寄一些瓶瓶罐罐过去,比如说老干妈,又比如说王守义十三香。

他说,哎哟老韩啊,你看看你们那边吃的,我光是瞅着就觉得嘴里淡出鸟儿来了,所以这不是好心给你寄过去吗,就别感动了好好吃吧。

然后临着春节那会子的信无一例外,肯定就是关于春晚的种种吐槽。没办法,叶老爷子是春晚的热情粉丝,就算这节目越来越让人昏昏欲睡,也必须拉扯着全家人排排坐在沙发上,从“观众朋友们我想死你了”一直看到最后李谷一老师的《难忘今宵》。

叶修那张嘴不说话还好,说起话来就比较厉害,写在信纸上的话言辞犀利,韩文清虽然看不见这每年越来越难看的春晚,但是瞅瞅叶修寄给他的信也能乐很久。

期间也有放过假,但是就他俩的身份来说,叶修去不了边境,而韩文清又进不了京里。有的时候叶秋也会问,你们两个人居然还没断联系真的是神奇得很。如今想想确实也是这样,除了最开始的一年两个人还朝夕相处,之后的这些日子里也真的没有什么太多的见面机会。

由于叶修自己是真的有本事,外加上家里的原因,所以升迁得特别快,等到再去信的时候连韩文清那边都知道了,在回信里说了句恭喜。

两家人其实本来没什么交集,但由于他俩关系好的缘故,也就慢慢联系上了。

年中黄金周的时候,韩家老爷子带着家人上京游玩,这边叶修知道之后打点了一切,也是住在叶家大院里。

韩老爷子和韩文清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叶修一看对方那张脸,就知道什么叫做“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或许是在以往的聊天中从韩文清的嘴里知道了叶修的存在,虽然说对方的爷爷也长得有些凶神恶煞,但是脾气却是一等一的好,拍着他的手“小叶、小叶”地叫着,末了还从包里掏出了两个巨大的馍馍,说是当地的特产,他奶奶亲手做的。

这几天来他陪得不多,多半是自家爷爷在陪着,毕竟从那个年代活下来,并且身份眼界差不多还合得来的同龄老人,真的是不多了。每当叶修回家的时候大概都能看见俩老人凑在一起,要么下下象棋,要么就对着家里养的鸟儿逗逗乐,再不是就绕着京城的四合院转上几圈。他们什么地标建筑物也都去了,到头来累得不得了,瘫在沙发上说其实也就那样。

那时候叶修正端着水杯,坐在沙发扶手上抿着可乐,电视机里放着老版的《篱笆、女人、狗》,他奶奶陪在一边带着老花镜织着毛衣,叶修悄悄凑过去问这怎么又来了一件,他奶奶笑呵呵地说,这是给文清那孩子的。

等到这韩家一行人走了的时候是叶修送的车,行李上带着送给韩文清的毛衣,比叶修的尺寸大了三个码。

本来是以为这一年还是见不着面,结果在春节前夕,韩文清就直接飞到了北京机场,由于叶修没有手机,这通电话就直接打到了京城军部的办公室里。叶修刚刚接着的时候还吃惊了老半天,直接请了小半天的假,找人开车接人去了。

他俩将近是七八年没见,这刚到首都机场就看见个人高马大的,人墙一样的韩文清立在墙头,定睛一瞅,这不仅仅是壮了,也黑了好多。本来叶修想上去拍拍对方的后背,结果一巴掌下去自己的手掌磕得老疼。

两人的默契不用别人多说,时隔多年的见面也依旧毫无生疏与尴尬。叶修拉着他介绍给部队里派过来做司机的苦力,对方听到韩文清的名字眼前一亮,上去就握了握手,说了句久仰久仰。

大概十年的时间两个人也算是熬出了头。叶修在京城部队里挂着他们这批次里最高的军衔,以后是内定的接参谋长的候选人,而韩文清则是边境出了名的大队长,整个一条国界线道上的人听了他的名字都闻风丧胆,那威名是叶修这个懒散到不乐意打听的人都知道的。

这次他来了这边依旧还是住叶家的大宅,叶修带着人回了家的时候正巧家里的人都在,连小点儿都摇着尾巴舔了韩文清一脸的口水。他就在一边笑,顺便拿着叶秋的手机偷拍了几张。

“怎么突然有时间来这边了,你们那块不是比京里还要忙吗?”

“快十年没放过假,我再待着合适?”

“那确实是不合适了。”

 

虽然说北京景点多,但基本上就是那些个耳熟能详的,可单单是那几个耳熟能详的韩文清都没去过。本着好不容易能回来的机会,叶修在这几天的假里带着对方爬了长城去了天坛,看了天安门拍了公主坟,最后是韩文清没怎么样,反而是把叶修累得够呛。人边境丛林里摸爬滚打、端枪冲锋的特种兵,真不是他这个坐在办公室里小水喝着、空调吹着的辣鸡脑力工作者能够对比的,这才三天下来就瘫在沙发上如同一只咸鱼,挂在靠背椅上动弹不得。

韩文清倒还觉得挺好的,毕竟平时在大队上还真的没什么娱乐活动,看看历史文物、瞅瞅国家景点确实也是放松身心的一个方式,回来了就陪着叶老爷子下下棋聊聊天,美得很美得很。

毕竟韩文清这种人真的没有什么欲求,就这点事儿真的能满足很久。

不知道是哪里透出了风声,说那个威名在外的韩大队长来京了,部队上面的人就来叶家请这人去部队上演讲演讲。完全没意料到这一出的两个人顿时就蒙了,但最后受不过热情邀约就陪着去了。

当天来了不少人,毕竟京里的人有着再高的胸章那大部分也是坐在办公室里的,军人和特种兵还是有着本质上的差别。即使说军兵不分家,那性质上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非要说的话,韩文清是真枪实弹上过战场的,缉毒、捉人、反侦察样样精通,刚上了讲堂那厚重的气质就不一样,把下面的新兵蛋子们吓得屁都不敢放。

叶修就靠着后台的柱子看着韩文清笔直的脊背,耳朵里听着这个人这些年来遭过的罪受过的苦,心里头挺不是滋味的。虽然说韩文清并不是一个喜欢说自己的苦难的那一类人,但是两个人之间的默契与了解,能够让叶修从那些点点滴滴的文字里摘选出重要的信息,从而知道这个人这些年里都经历了什么东西。

他倒也不是没看到过对方身上的那些伤,当初伤得严重直接转到京城里的大医院治病手术的那次,他也见过伤口,狰狞得像是一条巨大的爬虫扒在对方的后背上。叶修那时候听护士说,再深一点或者再偏一点,就直接插在脊椎里,半身不遂了。

虽然说不清楚究竟有没有后遗症,但这个旧伤也确实是很严重了。从没听过这个人跟他讲过这些,叶修垂着眼睛,就这么默默地听着。韩文清也不是话多的人,瞎扯扯了二十分钟就下台了,然而二十分钟里内容充斥着真情实感,台下发出了热烈的掌声。

回去的时候,叶修和韩文清肩并肩地走着,他也没去问你伤好没好啊,有没有后遗症啊,或者说是有没有旧病复发之类的话,因为压根没有什么必要。韩文清这个人的性格就是这样,有什么事情他自己可以处理,有什么情况自己可以解决。他自己选择的路也不会后悔,即使边境情况不好又十分危险,但就像是好几年前的那封信里所表达的意思——每个人的志向不同罢了。

后来又过了两年,眼看着两个人都奔三了还跟个老处男一样,连个姑娘的手都没拉过。两家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毕竟是熟悉得很,而且关系又好,你想把我家的表侄女嫁过去,我想把你家的小姑娘嫁过来,两家人一拍即合,就要给这俩单身狗拉皮条。远在边境天高皇帝远的韩文清还好,至少没被韩老爷子揪着耳朵往人家姑娘怀里推。这边,全天下都知道部队里的叶修叶大神,被赶鸭子上架似的要求去相亲,吓得他抢了一位战友的出差工作,当机立断买了飞机票,直接公款出逃了。

韩文清知道了后,一通电话打到了他工作地点的座机电话上,一问地点就在云南,为了逃避相亲地狱,叶修专门挑了一个即使叶老爷子有心也赶不到的地方去。韩文清一听觉得可以啊挺近的,况且这差事也轻松,叶修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儿就去对方的队里打算住上几天。作为大队负责人的韩文清还是有些特权的,更何况叶修的身份住在这边也不需要过多的检查。

两个人也不同于以前在新兵营的日子了,晚上就只能一起出门吃个火锅。火锅不正宗,但是料放得多。在星空底下支一个小摊子,熙熙攘攘的,说什么语言的都有。叶修在路边上随便买了一包红双喜,递给了韩文清一根后,就一边抽着一边涮肉。来来往往的人很多,鱼龙混杂的,他也只听得懂中文。他用筷子戳了戳一句话都不说的韩文清,嘴里嚼着小龙虾,问,这些话你听不听得懂?在一旁帮着叶修剥虾的人抬起眼皮瞅了一眼他,说了句“废话”。

毕竟是两个一起被家里相亲荼毒的难兄难弟,于是他俩就逮着这个话题东一嘴西一嘴的唠嗑。比如说,你是不知道,我听说你家那个小表妹都买了上京的火车票,吓得我连夜出门才没让叶秋抓住我,你信不信等那姑娘到了之后,绝对是我那个倒霉弟弟去顶锅相亲;又比如,唉,老韩,这姑娘不会是你从小青梅竹马吧?我放她鸽子你会不会把我就地打死……云云。

韩文清也不吱声,只有叶修说到“我那个小妹妹可是真的漂亮,从小就有男孩子为她打架,你不去可惜了”的时候,才把自己碗里刚刚剥好的虾用筷子夹起来,沾了沾醋,直接塞进了叶修的嘴里。

“闭嘴。”

“我说真的,没诓你。”

“我对你妹妹不感兴趣。”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韩文清瞥了一眼叶修没说话,从鼻腔里发出一阵哼声后,叶修就老老实实地挺直了后背,他们毫无顾忌也毫不尴尬地直接聊下一个话题,谁也没谈相亲的事儿,更不论什么结婚生子。

 

其实都懂,两个人都懂。

有些话不必言说,有些事勿需挑明,两个人心有灵犀,他们都清清楚楚。

边境的小吃街上油烟味儿重,白色的气儿就从一排排的小摊位前蹿出来,飘到了天上去。叶修抬头看着,满天的星辰不是京里那种雾霾天能看得见的,闪闪发亮,一颗一颗,就像是小时候廉价但是亮晶晶的玻璃。

 

两个人拿着长长的筷子在红彤彤的火锅汤里捞着吃的,开了两瓶果啤,喝了两口就上头了,嘴里嚷嚷着“不喝了不喝了,要死了要死了”。他们两个人都不是什么能喝的类型,叶修自己还是个悲催的“一杯倒”。

作为半个东道主的韩文清扛着肩上的人往回走,大半夜的,也只有路边儿上的路灯还亮着昏黄的光线。最后回去的时候,两个大老爷们肩靠着肩互相搀扶,嘴里絮絮叨叨说着八竿子打不上的话,深一脚浅一脚的地踩在来时的路上。水泥地被灯光照出了奇奇怪怪又光怪陆离的颜色来,或许喝了酒之后人的精神就会恍恍惚惚,叶修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怎么就突然坐了飞机来了边境,逃了相亲跑了家,最后跟着韩文清两个大老爷们一起喝着廉价的啤酒吃着过火的火锅,最后在深更半夜的时候压着马路牙子,浑身是汗。

靠近赤道的土地总归是闷热的,叶修勾着韩文清的脖子实在是热得很,就蹲在路边哼哼唧唧地灌着冰可乐,也不管现在是几点的天,24小时便利店里的空调让他简直不想走人,最后还是被韩文清一把把他薅了出来,两人站在风大的地方醒着酒。

一瓶冰可乐两个人分着喝,因为是为了给叶修接风洗尘,所以韩文清第二天也请了假,两个人就这么肆无忌惮的熬着夜。或许是真的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在一起过了,谁都没有先说早点回去,谁也没有提时间的问题,就这么晃晃荡荡的在无人的街角口,走一步停两步地吹着风。

有些时候确实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他俩一个在祖国地图的这一边,一个在地图的那一边。虽然说现在的交通非常发达,但是他俩的职业并不是能够允许随便出入的,十年的交情没有因为距离和时间而走到尽头,也确确实实是一种缘分。没有如胶似漆也没有黏黏糊糊,不同于点头之交也并非萍水相逢,就是那种,我希望你好,你也希望我好,不能一直在一起,那就两个人都平平安安的生活下去就好了,这样的关系。

大家都三十多岁了,他的家里有个叶秋还好糊弄,韩文清是个独生子,总归是不能一直这样下去的。

他俩心里头都门儿清。

想到这里,叶修吸了一口烟,夜晚里星星点点的火苗儿像是红色的颗粒,比不了天上的繁星,但总归是能点燃地上的烟火。

他问,老韩,你们这里的晚上天天都是漫天星星吗。

韩文清看了他一眼说,是的,怎么了?

叶修弯着眼睛笑眯眯地回过头,看着对方的脸,他把手里的烟头掐灭了,然后指着远方京城所在的方向,天空的那一边有着一颗特别特别亮的星星。

“没什么,只不过在我老家,看不见这么漂亮的天。”


评论(20)
热度(525)
  1.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