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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群居动物，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可叶修自己一个人单单的活了五年也觉得没什么，只不过这几天双人床上都有另外一个人的体温，还是让他心安了不少。

即使知道这只是短暂的停留，但随时随地都会被打破的现状却能抚慰孤独许久的心情。

 

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花板是亮的，叶修伸手摸着身边的位置，发现是冷得，是空的，自嘲的笑了笑，从床上坐了起来。单手支着额头，等困倦之意稍稍退去之后才揉着额角抬起了脸。外面的天已经亮了，叶修眯着眼睛看着已经拉开窗帘的落地阳台，发现久违的是一个阴天。

周泽楷像前两次一样无声无息的走了，叶修觉得头有点涨，莫名其妙嘴里想尝点烟味儿，习惯性和往常一样伸手去床头柜儿上摸烟盒和玻璃烟灰缸，却发现自己摸到一个质感陌生的东西。他侧身看过去，发现留在床头柜上的是一本书。

黑色的封面，框里写着‘百年孤独’。

 

这是周泽楷的书。

是他们五年后再次见面的纽带。

 

叶修有点不敢相信这本书会出现在他的公寓里，伸手把东西拿来过来，翻开了前两章发现确实是周泽楷的书，因为里面有他熟悉的笔迹和批注。随意的翻看着，他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对方会把一本放在远郊图书馆里的书带回来，书页在他手指间滑动，纸张之间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卧室里响起，里面无数熟悉的名字被看在眼里，他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看到了一行新的字迹。

那是叶修在图书馆里并没有发现的，写在了那个孤寂百年的家族被飓风卷走的后面的字。

 

More and more.

 

是记忆中熟悉的笔迹，那个他们在被窝里关掉《红磨坊》之后作出的承诺，那个还在记忆着男主角绝望的哭嚎与漫天花瓣下的日子里，红玫瑰所代表的满满的心痛，就包含在这句话里。

区区三个单词，里面所承受的意义，即使是沧海桑田都抹不干净。

 

他翻到最后一页，在最后白色的封底内页角落里看到了自己当初写下的周泽楷的名字，那里夹了两张机票，叶修把那其中一张纸拿起来，看到了上面的日期是五年前，而地点是新泽西州的萨塞柯斯郡。他这才知道，原来当初想要去往大洋彼岸的并不是他一个，可结局就是他们两个谁都没能登上当天的飞机，只不过一个撕了机票，还有一个把它留下了。

当初的分开是谁都不想的事情，那些还留着的感情也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失而逐渐淡薄，叶修盯着这张机票看了很久，发现上面具体的日期比他自己买的那张还要早，而且是同一班机。五年的时间在这张旧纸上留下了一些痕迹，泛黄的纸片上承载的是分开后的眷恋和身不由己，叶修又拿起另外一张，翻到正面来看到的东西却让他瞳孔瞬间收缩。

坐在床上愣了好久，他猛然掀开被子，来不及去找地上的拖鞋，赤着脚踏在冰凉的地板上，根本没有时间再去找什么替换的衣服，拿起昨天脱下来还没来得及塞进洗衣机里的衣物胡乱的套上，袜子都没穿，把那两张机票放进兜里带着钥匙和钱包就出门了。

门甩上的声音很响，他按着电梯的开关，可是数字还停在一楼，毫不犹豫转身冲向了楼梯，叶修三步并做两步的开始跑，中途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发现他只有区区两个小时十五分的时间。一路从家门口奔跑，一直跑到了公寓小区外的马路上，这条路没有停靠地点，他又跑，跑到了几百米外的一处路口，在车辆来来往往的街道上拦着出租车。

可正午时分的车辆并不多，叶修站在路边干着急，十分钟后终于拦到一辆，他打开车门坐进去，报了机场的地址，随后和师傅说赶飞机快来不及了，麻烦快一点。

人家司机看着叶修脸上明显是急不可耐的神情和手里捏着的两张机票也明白估计是真的赶时间，一脚油门下去就转过了街道口。可在他们这个城市里堵车是常态，偶尔开的快，偶尔开的慢，叶修看着手机上不断跳动的时间，最后指向了地铁，他说师傅麻烦在最近的地铁站下车。

 

在下一个绿灯亮起的时候车轮打了个弯儿开向了地铁口，叶修直接丢下一张整额面值的钱币让师傅不用找零，打开车门就跑了出去。把钱包里的公交卡拿出来过了进站口，在楼梯上听到地铁即将启动的声音叶修几乎是飞着跳了下去，在车门关闭前挤了进去。里面的乘客有些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他，大概是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甚至有些人都低声的咒骂起来，叶修低着头说着道歉的话，车子开起来后他挤在人群中看着时间，恨不得这地铁能直接飞到机场去。

 

地铁行驶在黑暗的隧道里，他靠着门看着玻璃外面不断推后的广告和墙壁，心里乱成一团麻。

 

叶修是真的没想到周泽楷居然会无声无息的走，只留下两张机票和一本书。

 

车厢里响起了轻扬的音乐，轻盈的鼓点敲在耳边，既没有安抚叶修此时此刻急切的心情反而让那难言的苦涩愈演愈烈。

他们两个就像是在雾气弥漫的河边路过的行人，灯光昏暗，波光粼粼，看似披着夜色走的安稳，但其实却摇摇欲坠，可能随时都会一脚踩进泥泞里，跌进水中。

周围的乘客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只有叶修一个人不曾抬头看一眼车厢内的停站指示灯，因为只要地铁没有达到终点站，那么他就不可能下车。从一开始上车时候的脚不沾地，到后来车厢里只剩下叶修一个人，大概只用了一个多小时。他坐在椅子上，背靠着背椅，抬头看着横杠上因为惯性所以摇摇晃晃的扶手，心里因为时间的不断流逝而焦躁不安，手指中捏着的两张机票已经有了些许褶皱。车厢里面的白炽灯很亮，可叶修看着窗外不断停靠的车站名字，数着他所记得的站位顺序，一点一点的挨着时间。

 

这个过程就好像是在凌迟他的精神，一刀一刀的割下，总是盼着能到头，可那刀子就是贴着皮肉，一丝一毫的沾着骨血落下，离结束仿佛有千万年的时间。并不怕死或者痛，只是怕整个行刑的过程迟迟不曾结束。

叶修是真的第一次感受到原来时间是过得这么慢，他等待的过程是这么的难熬。一个人孤独的坐在空旷的车厢里，他甚至在祈祷着来一场大雨，最好带着电闪雷鸣，能让航班晚点，这样他就能赶得上也赶得及了。

可老天爷是听不见叶修心底的愿望的，当天虽然没有太阳却也是个无风无雨的阴天，等冰冷的女声再一次响起的时候叶修已经站在了门前，几乎是在拉门开启的一瞬间就从缝儿里挤了出去，他在地铁里狂奔，找到相应的出口转弯，中途撞到了很多人，连抱歉都来不及去说一句。

电梯上的人太多，而且走的也太慢，他直接爬上了楼梯，像是一个在追逐的人一样，不要命的往上爬。

 

从一号楼出来到二号楼之间有很长一段距离，叶修顺着车道一直跑。一直一直的跑。

他觉得他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自己，为什么以前周泽楷叫他去健身房的时候找各种理由推脱，如果说坚持锻炼的话会不会跑的更快一些，会不会就能赶上那一趟航班的起飞时间。

 

叶修回想起他过去的二十几年里，他确定他从来没有这么激烈的奔跑过，中考高考时候的400米和800米都是贴着线过，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这么不要命的去跑，去赶，去追那个快要离开的人。

嗓子好像在冒火，那灼热的疼痛感从喉咙里面逐渐蔓延上来，胸腔里的呼吸声大的他自己都觉得震耳欲聋，呼吸道的疼痛逼得他脑子发涨，两条腿几乎要抬不起来，可是他知道他不能停下来，因为要赶不上了。

风从叶修的嘴里灌进去，冲击着他点着火一般的喉咙，挤入他快要炸开的胸膛，叶修难受的想要放弃，可心里那不甘愿也无法舍掉的心绪还在促使他抬起步伐，一步一步的冲着二号楼跑过去。衣摆在身后被风撑起来，好几次叶修恨不得一头倒在地上算了。他想他干什么要这样，明明说分手的是他，拒绝了周泽楷复合的也是他，到头来在对方真正要走的时候要死不活跑来的也是他。叶修觉得他在跑的途中应该想点什么，不然他害怕自己坚持不下去。

他想他和周泽楷两个人窝在被窝里看爱情电影的时候，一起讨论里面的剧情，一起评论男主角的品味；想他俩在一起的那天怀里满满一筐红得发紫的车厘子；想他追求周泽楷的时候抱着一把吉他在对方宿舍楼底下唱情歌。

 

唱‘终于等到你，还好我没放弃’。

 

还有在联欢晚会停电时候那个小心翼翼的吻，楼下烧烤摊上的爆炒田螺，每天吵着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的日子，修学旅行过程中的双排战绩，午后的钢琴声，还有说好的去新泽西州看雪。

 

他想他见到周泽楷要说些什么，是该说祝你一路走好，还是说你别走了。他的手里紧紧的捏着两张机票，他觉得他得告诉周泽楷，那一年的冬天，他也曾买过一张去往新泽西州的机票，去的不是最高地，而是靠近海湾的地方。

 

人就是这么一个矛盾的结合体，叶修一直以来都知道自己应该远离周泽楷，远离和对方有关的一切，这样才能慢慢忘记，慢慢的习惯脱离原来温情时光的生活。可是当他意识到周泽楷即将离开这片大陆去海的另一头，去他们曾经说好的地方生活的时候内心却突如其来涌进了无穷的恐慌。

或许人就是贱吧，知道对方在的时候可以下定决心一刀两断，可知道那人要去真的去一个望尘莫及的地方，却又无法接受。

 

都是因为喜欢。

他爱周泽楷。

 

叶修就眼看着二号楼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心跳的声音仿佛具象化成了鼓动，一下一下的敲着他的身体，太阳穴跟着心脏的频率跳动，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风灌进衣服里吹得他浑身冰凉，因为剧烈运动而涨热的身体让叶修感觉到了什么叫做极限。可他觉得他还能跑。

 

冲进一楼大厅的时候门口上方的空调吹得叶修头脑顿疼，他抬头看着天台中央的电子屏幕里标注的航班时间，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横冲直撞的跑，中途不知道撞翻了多少人的行李和包裹，连带着无数的骂声。可是叶修一点都不在乎，他直接冲着登机验票口过去了，他看着周泽楷那班飞机的安检口外排队的最后一个人也进去了，叶修喘着气，用他快要哑掉的嗓子，不顾疼痛和窒息感的压迫，拿变着调的声音在大厅里喊。

 

周泽楷！！

 

周泽楷！！！！！

 

周泽楷————————

 

这一声一声像是撕心裂肺一般的呼喊回荡在整个机场大厅里，叶修已经无所谓别人异样的目光和传入耳中的闲言碎语，他的整个气管都像火燎的一般难受，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被汗浸湿，他的眼前被蒙上一层水雾，嘶哑的声线他自己听着都难受。

完全不顾喉咙深处传来的撕裂感，叶修透支着自己对于疼痛的忍耐力，在大厅里一声比一声高的喊着周泽楷的名字，他希望对方能听到，他希望那个人还没来得及进去，他希望周泽楷能回过身来找他。

 

可并没有人回应。

 

叶修直接冲到了安检口，可是被一早发觉他情绪激动的工作人员给拦了下来，那位职工极力的用手臂拦下了嘴里叫着周泽楷名字的叶修，不停地说着先生请您冷静之类的话。叶修的嗓子都快漏气，最后喊出来的音节都无法完整的说出来，他喘着气就像是漏气的风箱，脸色早就从胀红变成了苍白。那个航班已经要起飞了，他还是晚了。

 

就算他真的努力了，可最后也没能赶上，没有赶上见周泽楷最后一面，没能赶上在新泽西航线安检之前把人拦下。

 

也没能赶上最后一次改变他们之间可能性的机会。

 

叶修眼眶里的眼泪终于止不住的流下来。他自己也说不清是疼的，还是苦的。

 

或许是机场真的见证了太多的悲欢离合，太多太多的人们在这里分别，而叶修只是众多人中的其中一个，他有着自己的故事，甚至是令人动容的过去，可天底下有那么多不曾希望分别的人，他并不特殊。

工作人员并没有对叶修做什么处分，只是安抚着，最后退开继续回到了工作岗位。

 

叶修觉得他快要散架了，巨大的空虚感突然之间席卷而来，他握着两张被汗浸湿的机票，推开人群疯了一样往外跑，他去大厅的另一边，过程中小腿抽筋了好几次差点摔在地上，扶着瓷砖墙面，花了十分钟跑到一片无人的区域，那里有好几米高的玻璃墙，玻璃墙外面是机场的停机坪。

周泽楷乘坐的飞机已经从跑道上起飞了，叶修几乎是眼睁睁看着那架客机飞了起来，当他两只手放在玻璃上的时候已经飞远了。他把湿漉漉的额头贴在玻璃上，就看着那飞机越飞越远，越飞越高，最后在云层中化成了一个黑色的点，叶修将手机从兜里掏了出来，满是水汗的手指在屏幕上接触不灵，好半天才调出相机功能，举着手机对着天边的黑点按下了拍照键。

 

然后就再也不见了。

 

叶修背靠着玻璃墙滑坐在地上，身上的衣物基本上已经都汗湿了，他像是一个从水里捞起来的人，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又如同一个搁浅的鱼。

 

他和周泽楷，看样子这辈子就这样了。

 

去了大洋彼岸，去了地球的另一半，和他过着不同的时差，然后在余生中，再也不见。

 

他低下头颤抖着手指保存了照片，想起了那本书最后一页对方写下来的话，叶修抬手捂着嘴不让自己的呜咽声流出。每一次吞咽的动作都会让嗓子生疼不已，在这个无人问津的机场背面，他折叠两张皱皱巴巴的机票，回想着周泽楷那张带着眷恋和释然的脸。

 

心狠与决绝并非只是叶修一个人的专利，周泽楷这个人，当他下定决心的时候无人可以撼动。

 

再见了。

 

叶修无声的说。

 

再见了周泽楷。

 

龙飞凤舞的几个字贴着叶修写在《百年孤独》最后一页的字迹下面，那句‘祝有情人终成眷属’才是周泽楷最心狠的地方。

 

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他们两个彼此相爱又狠狠折磨，他在的时候叶修拒绝他，他离开的时候却又留下最后一笔。什么祝各自安好，那都是虚假到令人作呕的祝福，我就要你余生没有我的日子里，心心念念遗忘不了。

我这么爱你，你也要爱我啊。

 

念念不忘，不一定会有回响。

 

叶修渐渐笑了起来，笑中带泪，苦中带涩。他知道周泽楷在想什么，他何尝也不曾是有过这样的想法。作为爱人都是自私的，没什么对不对得起，也没有甘不甘心，只是我们爱的死去活来，又怎么能接受这刻骨铭心一般的感情在时间中被磨平。

 

周泽楷带着他们曾经的约定一个人去了新泽西，去看那场五年前的大雪；而叶修留在他们温情与共的城市里，去缅怀这段有始无终的感情。

 

这是一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战役，周泽楷会一辈子记得他这一天亲手切断的因果，而叶修也则会一辈子记得那句传唱百年的美好祝福。

 

 

 

祝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低下头看着亮起来的屏幕，久违了点开了一直不曾使用的电话簿图标，里面躺着一个孤零零的联系人，叶修沉默了许久，点了下这个号码。

电话拨通的声音还在持续，接通的那一瞬间一个清亮的男声响起，叶修抑制住快要涌出的泪水，眨着湿漉漉的眼睛，捂着嘴颤抖着声线回复着电话里的那个人。

这句话隔了十年，隔着他所有的青春与张扬，隔着大半个国家，在机场的角落里终于传递了出去。

 

“叶秋，我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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